主講:桑梓蘭(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語言系教授)
主持:謝欣芩(臺大臺文所副教授)
時間:2023年07月14日(五)下午14:30-16:30
地點:臺大臺文所324教室

撰稿人:陳霽心(臺大臺文所碩士生)

「跨越國境」的經歷與身分轉變,如何影響女性詩人在性別、族裔和認同方面的創作取向?這次「二十一世紀臺灣文學與電影之跨國新路徑」系列演講,特別邀請密西根州立大學現代中國文學教授桑梓蘭,透過她長久以來對性別與文學的關懷,同時從研究者和創作者的身分,以席慕蓉與桑老師的新詩集《時光膠囊》為例,帶領我們一同探討不同世代「跨越國境的女性詩情」。

席慕蓉的蒙古認同

八〇年代,席慕蓉陸續出版詩集《七里香》和《無怨的青春》,雖然廣受讀者歡迎,獲得的評論卻褒貶不一,多半認為其詩作主題單一、流於淺顯傷感,常被歸類為唯美抒情一派,並且由於作品暢銷,又無所屬詩社,因此長時間被學界研究邊緣化。但值得注意的是,席慕蓉持續創作至今,風格與主題也逐漸改變,尤其在1989年開放大陸探親後,身為蒙古族的她首次造訪原鄉內蒙古自治區,從此開啟了日後有關民族認同和文化根源的作品關懷與探索。

席慕蓉的作品被在被引進中國後,也同樣受到了廣泛的關注。中國官方媒體中央電視台曾製作一系列關於「鄉愁」的紀錄片,其中將席慕蓉的鄉愁包裝為對中國的眷戀。不過實際上,她孺慕的原鄉非常明確地指向「蒙古」,嚮往「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因此除了探訪內蒙古外,她的足跡還遍布外蒙古、俄羅斯、青海與新疆等地,深入研究蒙古民族散居生存的狀況、蒙古帝國的開創歷史與英雄事蹟,並對草原生態被破壞而感到憂憤。只是,長年的離散和在台求學、成長的經歷,卻也使她早已不會蒙語,無可避免地成為一名漢語使用者與寫作者。

在如此情況下,席慕蓉如何重新建立她對蒙古的情感?桑老師指出,相對於七〇年代興起的後結構主義,席慕蓉在詩作中談起蒙古認同時,使用的修辭語言往往是「本質主義」式的,例如從未去過卻似曾相識的草原景色、和陌生族人相會時的親切感……等,一切都是深埋在基因密碼中的集體記憶。在來到母親成長的土地時,她寫道:「只覺得有種強烈的和無法抵禦的歸屬感將我整個人緊緊包裹了起來,……我終於在母親的土地上尋回了一個完整的自己。生命至此再無缺憾,我俯首掬飲源頭水,感謝上蒼的厚賜。」席慕蓉找到了她曾一度失去、又再度尋回的原鄉認同,這在作品中是修辭,但也是她的真實感受,是無關乎「建構」、與生俱來的歸屬感。

桑老師表示,本質主義對於弱勢族群而言不一定是負面的,如史碧娃克(Gayatri Spivak)提出「策略上的本質論」便是反殖民主義的重要策略,除了應用於少數族裔,性少數者也常強調其認同為與生俱來,而非他人指定的性別。在席慕蓉的詩作中,「記憶」則是關鍵詞,因為記憶是民族文化的代稱,失去記憶的民族就失去了自我。另外,桑老師也提醒,雖然席慕蓉採取本質主義敘事,但也是透過不斷地和專家學習歷史與文化,並多次親身前往蒙古,才使蒙古認同愈發鮮明,因此本質主義更像是她寫作的修辭策略。

至於蒙古與漢人截然不同的史觀,席慕蓉出於對漢人教育同化的警惕,因此時常在創作中反覆提醒自己,並確認書寫立足的觀看位置。這部分桑老師大量朗誦、仔細解析了席慕蓉《以詩之名》與《除你之外》二書中的詩作。如慨嘆自己無法使用蒙文創作的〈母語〉、透過老牧民視角反覆吟唱的〈夢中篝火〉,以及反諷中國以漢族農業思維推動政策的〈「退牧還草」?〉,從自身的蒙古認同,逐步推展到對族裔與草原生態的關懷。而〈封號〉和〈塔克拉瑪干〉的書寫對象則分別轉向台灣原住民與中國維吾爾族,以同樣身為少數族群的同理心,控訴漢族以文明為由的土地掠奪行徑。

經過桑老師的解說,讓聽眾了解席慕蓉在經過多次離散、又回到原鄉的經歷如何影響其創作,最明顯的便是跳脫了早期詩集塑造的唯美抒情刻板印象,轉向對自身蒙古血統的追尋與認同重塑,而近年的新作《英雄時代》,更是以趨向散文化的敘事詩述說蒙古歷史,顯示其詩風的再度轉變,是未來值得繼續研究的方向。

關於《時光膠囊》

到了演講的第二部分,桑老師轉換為創作者的角色,與聽眾分享她的詩集《時光膠囊》。桑老師表示,自己在美國生活的二、三十年來,日常生活與學術文章皆是使用英文較多,但她也不希望自己的中文母語退化,因此誕生了紀錄生活片刻的中文詩集《時光膠囊》。書中主題除了與跨國經驗相關,也是為了克服單獨一人身在密西根的陌生感,透過書寫對當地的觀察與感悟,從而尋求連結性與親切感,讓自己能更順利的適應異地生活。如老師的第一首詩〈冰釣〉,便是描寫冰天雪地的密西根,魚在冰封的湖底並未僵死,而是仍有意志、不被寒冷打倒。

而桑老師在學校教授的中國古典文學經典,也很自然地被她應用於詩作中,為其延伸新意義。〈穿越〉一詩即是引用莊子與惠施的典故,為兩人創造一場透過現代科技展開的新世紀辯論,並結合佛學與西方形上學,拋出許多邏輯問題與讀者互動,使其不知不覺進入哲學思辨的世界。

除了詩作之外,書中也不時穿插攝影作品。桑老師笑稱,自己雖然一開始無法適應密西根長時間的寒冷,但也逐漸發現雪景之美,從此開始拍照紀錄生活。之後透過寫作回顧日常點滴時,也就順勢與攝影產生相互連結的審美共識,因此便將照片也收入詩集中,引領讀者感其所感。如〈蟲〉一作所附的照片,蟲於樹幹爬行的痕跡,既像天書,亦似大腦褶皺,從而引發桑老師一連串的聯想。

在分享自己詩作的過程中,桑老師表示,不管是在地生活或中國古典的運用,對於身為創作者的自己而言,在寫作當下都是相當自然而然的,《時光膠囊》便是保存了這些靈光乍現時刻的成果。桑老師的詩作雖然不同於席慕蓉的原鄉孺慕,兩者卻都是基於跨國經驗而對創作產生了影響。一者是因長久的離散而致力以本質主義重塑族裔認同,並逐漸轉向書寫結構龐大的史詩;一者則以中文母語記下瑣碎日常,幫助自己適應異地生活。兩名女性詩人在不同時代、不同情況下的跨越國境,也基於不同原因使用中文寫作,這些經歷均在她們的作品中留下軌跡,讓女性詩作的意旨與形式綻放更加多元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