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張亦絢(知名作家)
主持:鄭芳婷(臺大臺文所副教授)
時間:2022年05月03日(二)下午13:30-15:30
地點:臺大國青大樓322教室(同步線上舉行)

撰稿人:劉晉綸(臺大臺文所碩士生)

2022.05.03

傷痕書寫與酷兒社群想像

主講:張亦絢

主持:鄭芳婷

主講:張亦絢
主持:鄭芳婷
臺大臺文所
322教室

“Avez-vous vu le moine qui montre ses seins dans la basilique de Vézelay ?”

(你曾在韋茲萊鎮的大教堂,見過袒露酥胸的修士嗎?)

頂著可愛蓬蓬頭的酷兒作家張亦絢,以一幅聖像攝影圖作為開場,愜意親切的語調投擲問句,召喚線上會議軟體Webex裡可見的100多雙眼睛,異地同時、作伙端詳,那螢幕裡三位張著口,晤談甚歡的修士們。在思辨的氛圍中,一個屬於酷兒的午間,於焉敲展……。

在哪裡遇見「同」溫層?

「他們是在講祕密嗎?嘴巴張得很開欸。」

「瑪莉亞、包柏頭、耶穌。」

「中間的人把衣服拉開了。」

Webex聊天室中,大家七嘴八舌地圍繞這幅圖紛紛臆想。而這幅三位修士交頭接耳的聖像攝影圖,拍攝自法國寧靜的小鎮韋茲萊(Vézelay)。中間那位以兩手拉開雙襟,展示他/她雙乳之間深壑的修士,正是三世紀的羅馬帝國時期受到宗教迫害的「羅馬的尤金」(Eugénie de Rome)。「然而我們不需要特別從宗教史或藝術史去談」,張亦絢說。由於本次的主題聚焦在「酷兒社群想像」,與「空間性」有關的臆度,太易使人浮想迭翻,在演講一開始,張亦絢便有意提醒我們,注意酷兒社群的「時間性」。她強調,「跨性別」的意涵,或許早就被韋茲萊大教堂(La Basilique de Vézelay)的浮雕設計者給想像出來了。當是時,文藝復興尚未來到,「神性」猶且凌駕「人性」,但是酷兒的形象卻早已可見(visible),甚至可辨(recognizable)。

接下來,張亦絢也分享了李美彌導演的電影《未婚媽媽》,她相見恨晚於自己為何不是在該電影上映的年代——八〇年代(也正是她青春熾盛,探尋自我認同的年紀)接觸到這部片,反而是和芳婷老師一樣,是在多年後,那個早已熟稔酷兒議題的年紀才「發現」到,原來好多的經典作品早已誕生。由此,張亦絢呼籲我們「參與」酷兒社群的重要性。也分享了由亞維儂藝術節藝術總監兼劇場導演Olivier Py自導自演,以”Cabaret”小酒館的歌舞形式搬演的《小刀小姐深情酒館》,老師指出,其中透過「聲音」與「扮裝」展現出的另類酷兒性,是值得我們關注的另一個面向。

他/她要出來嗎?還是要進去呢?

如何踏入酷兒社群?又如何挺身而出?有次在某場合,張亦絢聽到年輕的男同志小說家批評某同志題材的小說「完全是在搬演直男的生活和感情模式」。有關這段評論,張亦絢同意「可能會讓人感到沒有同志性」、「彷彿沒有走入酷兒」的部分,但對其中太過本質化(essentialized)的觀點存疑,何也?由是,張亦絢分享了另外一種可能「進去」的模式:

2021年8-10月間,在舉辦於moom bookshop攝影專門書店中的「前我我後:桑島智輝攝影展」中,留言分享簿的其中一頁如是寫道:「如果我有女朋友/我也要記錄我們,一切/by the way 我是女森」。那不僅是一場連張亦絢自己都戲稱「會暫時把酷兒雷達關掉」的攝影展,還是在一間同志元素不凸顯、不搶眼的一間攝影專門書店。然而,這位明顯具有女同志身分的留言者,竟可透過自體具身的(embodied)酷兒性想像,代換其中的異性戀話語(heterosexual discourse)。於此,該展覽呈現出來的異性戀圖像,雖然同樣地「完全是在搬演直男的生活和感情模式」,但那白底黑線扉頁兩三行,所留下的稚嫩鉛筆字,卻在無形之中,創生出酷兒本色的異質空間,令人驚異且翫味。「我們對於酷兒社群的想像,是否一定要有定論,或者『眼見為憑』呢?」張亦絢說。

順著這樣的思考,張亦絢也特別指出,酷兒展演性(performitivity)「如何出來」的問題。她提醒我們注意上述的留言中,「by the way 我是女森」這一句,喻其為「一個小小的手勢」,也分享了4月底新出版的,由楊佳嫻主編的《刺與浪:跨世代台灣同志散文讀本》與新生代小說家何玟珒的《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張亦絢指出後者的民間性元素,認為「同志」掛勾其他的題材,或是「把酷兒藏在日常中」,都是「很有必要」,而且「相當深刻」的。

酷兒社群想像的誕生

張亦絢援用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過去與未來之間》當中「『世界感』的出現必定是伴隨著文化才可能,反之亦然」。換言之,沒有文化,就無所謂「世界感」(sense of world),二者必定是成對出現,相輔相成。然而,張亦絢想在這邊提出的是某種「無世界/無文化」感。在此,她諧稱自己是「上一個年代的女同志」,也和我們分享了她所曾經歷到的,對於同志或酷兒這兩種身分的「無世界/無文化」感。易言之,在她的「年少時代」雖然曾經意識到自己已經可以從異性戀的制度中游移出去,但是「不知道有同志或酷兒這些名詞」,這種狀態構成了某種「無鄉的」(homeless)的放逐感。這樣的放逐感造成的可怖是,所謂「世界/文化」的存在本身,其實是給予個人生命一種參照的可能。換言之,生命是短暫的,而「世界/文化」是遠大宏闊的。然而失去了對自身所處之「世界/文化」的感受,不單單僅是得到某種「挫折感」而已。

然而,究竟什麼又是所謂的同志「世界/文化」呢?張亦絢曾經問巴黎同志影展的負責人一個問題:「你認為同志影展在同志文化或酷兒文化扮演什麼角色?」卻遭其反詰:「你覺得真的有『同志文化』這種東西存在嗎?同志文化究竟意味著什麼?」這樣的回答,暴露出了某種害怕「自我孤離」(self-isolation)的焦慮。然而這樣的思考不僅是值得焦慮的,卻也是攸關某種「文化策略性」,亦即,一個社群不能只是無止盡地排他。於是張亦絢在本周的題目「酷兒社群想像」後邊加上了一個副標題——「在所有世界/文化中」。於是張亦絢想像「社群」為一個「集散地」,並且想像在社群「集中」之後,還要能夠「發散」。

張亦絢提到自己在20歲出頭時,由於當時台灣的「社群未建構」,「也沒有辦法上網」,當年的她「即使花了一點力氣去讀美國的同志史,但是他們(美國同志)都講英文」,這使她早年在創作〈家族之始〉、〈幸福鬼屋〉時,是「完全沒有社群想像」的。這段分享不僅帶出了社群必須具備「同時同地」的特性,也凸顯出台灣的酷兒/同志社群較晚成立的事實。而在張亦絢創作〈家族之始〉、〈幸福鬼屋〉時,對於普世「世界/文化」的想像是,如果她要進入普世「世界/文化」,她就必須要放棄同志文化,或者同性的感情。於是可以想像在90年代的台灣,普世的社群與文化對於酷兒/同志社群是具排他性的。承上,張亦絢因是指出了「一種文化排斥另一種文化」的弊端。

張亦絢接下來和我們分享了她1998年2月20日發表在《台灣時報》上的文章《孤單、反叛、愛——談女同性戀小說〈女族〉》,也在線上為我們朗讀了其中一段:「只有彼此相愛的族群,才有能力成為一個附庸性的政治實體,才能拒絕依賴更強大的政治體以愛的輸入輸出作為操縱己方、撫慰己方的來源,也只有相愛的族群,才能不受勒索的發展自己的歷史文化。但截至目前為止,對於女人,這仍是一個烏托邦。然而,如果我們試圖持續找出為反叛者而非為宰制者生產的愛,並以此愛持續反抗壓迫者對我們的搶奪與懲罰、並以此來愛更多、更年輕的反叛者,一個更美麗、更相愛的未來,我想,並非毫不可期的。」針對這段文字,張亦絢以非洲殖民史當中「究竟要策略性運用,或是斬斷殖民文化」的問題來做對照。以此也質疑了自己當年「太過理想化」的言論。不過張亦絢和我們分享的這則刊登記錄,無疑是一邊在向我們訴說,也一邊為自己追憶當年那個酷兒/同志社群猶是一片荒煙蔓草的年代,她的想像也曾經宏大而壯麗過。

酷兒社群的分類方法論

「從過去女人爭取投票的歷史,我想到的是『分類』的問題。」張亦絢用非常冷靜的語氣說著「分類」的問題,「分類」不僅讓女性到很晚才具有投票權,也是造成種族屠殺的原因之一。然而在警覺著人類之間彼此分類帶來的「弊」之後,張亦絢亦云:「分類也很重要,差異性是必要的。」那麼,究竟要分類還是不分類呢?順是,張亦絢對於分類,提出了幾種歸納的準則:「有/無意義的」、「有/無價值的」、「趣味/無趣的」、「有(造成傷)害/無害的」。

那麼,攸關性別,什麼樣的分類是合宜的?張亦絢提供我們不同的框架去談論性別:「解剖學(視覺)性別」、「志願性別」、「慾望性別」、「從事(組隊)性別」。其中,「從事(組隊)性別」的提出需要解釋,認為「從事」的性別重視選擇,亦重視內容或思考方式。例如:從事「平權」性別、從事「獨裁」性別。最後,也提出帶有酷兒概念的術語:「拼貼」。讓性別的語言趨向繁複、多元,也使得性別的發聲腔調眾聲喧嘩。

傷痕書寫與酷兒社群想像

2022.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