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何玟珒(本屆「臺大川流臺灣文學駐校作家」)
主持:陳允元(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
時間:2023年03月27日(一)下午13:30-15:20
地點:臺北教育大學至善樓G307教室

撰稿人:高于婷(北教大臺文所碩士生)

「我今天可能跟海報上的照片長得不太一樣。」何玟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用手順了順已經比活動海報上長了不少的頭髮,接著用同樣偏小但平穩的口氣自我介紹:「我現在是一名全職小說家。」

1998年生的她和坐在台下大部分的學生們年紀相仿,卻已是台灣文學金典獎得主,獲獎作品《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同時也是其首部短篇小說合集。除了年輕創作者這個身份外,幾年前才剛離開學院的她,拿的是「台灣文學系」與「歷史系」的雙學位,這兩個文史相關科系也對何玟珒的寫作有著莫大影響。

「我在想玟珒寫作的時候,會不會有想跟研究者鬥智鬥勇的想法之類的。」演講正式開始前,主持人陳允元老師邊說邊笑著稱讚閱讀小說時讓他非常過癮,「尤其是〈一個男人的攝影史〉那篇,感覺也像是在講研究者跟創作者之間想法上的出入。」

是寫小說的人,同時也讀著在研究小說的科系。同時擁有這兩種經驗的何玟珒,有時應用所學,有時則繞過那些,創造自己獨特的寫作之道。

作者與讀者間的(美麗)誤會

何玟珒坦言自己在寫〈一個男人的攝影史〉時,的確是帶有想表達「當研究者在詮釋作品時,那些詮釋其實可能是暴力,甚至是只對研究者才有意義」的想法,但她隨後又急忙補充:「不過我的本意真的只是要寫從日治時期跨越到戰後,那種惆悵惆悵的BL故事而已!」

關於詮釋的暴力,她舉了一個身為台文系學生會感到熟悉的例子────在日治時期作品被冠有皇民文學稱號的作家周金波。一次研討會上學者們熱烈討論著周金波的作品中雖然有皇民文學的成分,但作者心中應該還是有想成為台灣人的渴望,而當時人也在現場的周金波聽完後,卻當著一票學者的面前說:「我覺得我就是個日本人。」

「聽到這個故事後我覺得非常震撼!」何玟珒鏡片後瞪大的雙眼彷彿重現當初受到的衝擊。儘管明白作者已死的道理,但當讀者的身份是專家學者時,可能會產生與作者本意完全不同的解讀,並因其身份使這樣的詮釋具有某種權威性,「一個知識的構成,背後可能是由層層的權力所決定的。」這個在歷史系學到的道理,更讓她用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關於作者、讀者與作品三者間的關聯,最後寫下了〈一個男人的攝影史〉這篇小說。

有趣的是,她將這篇作品投稿參加林語堂文學獎時,由於小說主角是一位迷戀男體的男性攝影師,評審之一的盛浩偉一度錯以為作者是個年輕的男同志。「這讓我覺得身為腐女寫的東西被認同了,很快樂!」何玟珒說,語氣難掩興奮。讀者對作品的解釋偶爾讓作者捏把冷汗,但也偶爾可以是讓人會心一笑的美麗誤會。

沒用的可能不是科系,而是你

〈一個男人的攝影史〉最初靈感是來自歷史系課堂上老師展示的照片,而何玟珒的寫作路上其實有許多大學時期台文系與歷史系帶來的養分。「一開始決定雙主修歷史系時,朋友用『妳為什麼要去雙主修那種科系?』的眼神看我。」另一個主修台文系也同樣在「被質疑出來之後不知道要做什麼工作的科系」中榜上有名。但何玟珒並不拘泥於苦惱科系能帶給她什麼,而是透過不斷嘗試,去尋找科系究竟能對對她所喜愛的寫作有什麼幫助。

其中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台文系開設的「文學理論與批評」必修課,「老師非常嚴格,那時候大家每次上課都有一種接受心靈折磨的感覺。」何玟珒回憶道。但課程裡的嚴格打磨,讓她更理解文學研究者或文學獎評審會以什麼樣的角度去評判文學作品,「所以我在寫作的時候有兩個腦袋,一個單純用來寫作,一個則是在作品完成後以研究者的眼光審視自己的作品。」

除此之外,系上許多戲劇相關的選修課也成為她構思作品的靈感來源,由於劇本牽涉到完成後的實際演出,因此在創作上還需要一併考量舞台呈現,這讓何玟珒回到小說創作時會特地花心思在設計空間與建築上,最後成了〈電梯上樓〉中與故事情節有所呼應的電梯(玟珒:把電梯倒過來看就是一個進進出出的動作,那個進進出出的意思就是……對……大家應該都懂……。),以及同名作品〈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裡以河樂廣場作為重要場景的決定。

系所中看似不同領域的課程,何玟珒卻一一將其消化後應用於自己的寫作中,以不同面貌展現在小說情節上。「所以每次看到網路上面在吵說,讀什麼科系對小孩子的未來出路才有用,都會想說其實沒用的不是科系,應該是────」她頓了一下,還是把句子說完。

現場大家都笑了出來,何玟珒連忙再三強調自己是愛好和平的人類。「而且有很多作家都說他們是到研究所才有機會認識台灣文學,但我在高中或大學就可以接觸到了。」她又小心翼翼的補充:「這個應該可以算是我這一代的、優勢嗎?」

他人的劣勢是她眼中的優勢,在看似沒有明確道路的地方,何玟珒帶著大家一起回顧了一遍當初自己如何尋路的過程。

選擇與說服的技藝

也因為能夠同時用兩種角度來看待作品,何玟珒覺得寫小說跟寫論文之間其實有某些巧妙的共通處,像是兩者最終都會透過不同的形式刊登發表,而在內容構成上,論文的問題意識就像小說的核心命題、研究動機是如何引起讀者興趣的考慮,所以下筆文學獎稿件時她總是在想什麼樣的題材能在同一批校園文學獎的稿件中最能吸引評審:「我的目標就是要成為所有稿件裡面最怪的那篇。」

文獻回顧則是在過程中所需要的史料考據,「像我很也很常用碩博士論文網,如果上面是電子檔案的話就可以直接下載閱覽。」她話鋒一轉,向台下喊話,「所以如果在座的各位將來有把碩士論文電子檔授權給碩博士論文網的話,我會非常感謝!」

何玟珒也一一細數那些寫作時常用的資料庫,台灣百年地圖、臺灣日記知識庫、華藝線上圖書館,透過這些資料庫去看見那些無法親身經歷的時代、體驗只屬於過去人們的日常生活與心境,再幻化成書中那些可能與她本人所處的時代或生命經驗相差甚遠,卻活靈活現的人物與情節設定。

「小說對我來說是一種選擇與說服的技藝。」她說。在那些寫作時的資料考據、思考意象隱喻、設定故事核心甚至是與文學獎評審鬥智鬥勇的背後,對何玟珒而言最終都指向同樣目的,在寫下自己想要說出口的故事同時,她必須靠著這些功夫說服讀者相信。只有讀者相信了故事本身,才有辦法更進一步進入故事當中感受她想傳遞的東西。

何玟珒的文學尋路之旅

在入選年度小說選、出了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拿到台灣文學金典獎後,目前何玟珒也給了自己新的寫作課題────要娛樂。

「小說對我來說是一個娛樂的文本。」她想了想,又多說了一句:「但也可能是因為我還年輕的關係。」

很多小說家會在訪談裡自言寫小說的目的,是為了要處理人類的問題或某種社會、生存情況,但對何玟珒而言,提到小說首先會想到的是在十八世紀印刷業發達後,中產階級為了尋求娛樂而誕生的產物。她當然十分肯定以小說來傳遞知識或進行社會關懷,只是同一時間也在思考如果總是朝嚴肅沉重的方向發展,是否也會讓一些將小說視為娛樂休閒的讀者感到退卻。

讀者似乎成了何玟珒在創作上最大的思考點。

她也提到因為所處的文學環境已經與許多前輩作家們大不相同,已經無法靠著在三大報上刊登作品就能擁有知名度與影響力,也沒辦法確保在畢業後就能順利找到校園教職,一手教書一手寫作。另一個影響她思考的或許是因為還有著BL、言情小說等類型文學寫作者的身份,在寫言情小說時被編輯提醒:「不要造成讀者額外負擔。」的習慣被保留到純文學創作上。

她一方面因為現實因素不得不去思考讀者,但更多的則是試圖想將那些被許多人認為是生硬沉重而拒絕碰觸的歷史,轉換成有趣輕鬆、不讓人感到負擔且享受其中的故事。

或許當成功做到這一點後,那些被認為是相關領域專業知識的台灣歷史與文化,也能夠在日常生活中被人們稀鬆平常的隨口提起。

何玟珒接下來在寫作上要尋的,就是這樣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