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1年03月28日晚上19:50
地點:台北長春國賓影城B3/12廳

撰稿人:蔡欣倫(臺大臺文所博士生)

《削瘦的靈魂》劇照:目宿媒體提供

緣起

目宿媒體自2009年成立以來,分別在2011年與2015年以「他們在島嶼寫作」為主題,拍攝兩個系列共十三部文學大師的紀錄片。創辦人童子賢秉持初衷,「希望文學帶給人們的美好與慰藉,都能因為接觸到目宿的電影,傳達到大家心中」,因此於2021年推出第三系列的紀錄片,共五部作品七位作家,分別為文學朱家上集朱西甯、劉慕沙《願未央》、文學朱家下集朱天文、朱天心《我記得》、七等生《削瘦的靈魂》、吳晟《甜蜜的負荷》、楊澤《新寶島曼波》,各具特色。其中七等生《削瘦的靈魂》一片首先上映,在目宿媒體與臺大臺文所教授蘇碩斌洽談下,由蘇老師熱心資助,以包場電影院的形式,嘉惠所上師生共饗此文學盛宴。

釋題:瘦與廋的辯證

究竟是削「瘦」還是削「廋」,一部首之差提顯了兩字殊義,同時也代表了導演與七等生賦予作品相異的詮釋。片名《削瘦的靈魂》取源於七等生小說集《削廋的靈魂》,原用「廋」字有隱匿、隱遁之意,彷彿暗示自我的消隱,早期出版社以「瘦」易「廋」,印刷上時有誤用;據說導演在拍攝期間兩年多,因七等生癌症開刀後的虛弱之態,給了他「削瘦」之印象,故仍以「瘦」為題,然觀看影片,雖名「削瘦」,卻正言若反,意外地拍出了七等生靈魂的豐腴。又說作家在拍片期間時常叮囑導演「這是你的創作,不是我的」,可見七等生給予導演發揮的空間,正如他忠於自己在寫作裡的自由,從不迎合他人與時代,最終創生了這樣一部彷若有雙重命題的紀錄片,觀者也得以從中獲得多種層次的想像與體驗。

此外,導演在音樂上似乎也使用了「削瘦」的法則,據說影片配樂者一開始以豐富的編制、如上色般的音樂風格去詮釋影片中七等生的心境和性格,後多次與導演來回磨合後,終於知道其訴求是要「像素描般的純粹、像未完成的草稿、像不為人所了解的七等生——你只能看到部分的他,既陌生又充滿魅力,有著孤僻但強烈的自我」,因此配樂走向黑白風格,彷如獨奏的素寫,重視留白,並解構完整設計的片段為無機的連結,最終讓配樂與影片巧妙融合,完美了整體的藝術調性。

視角:眾人眼中的七等生

紀錄片伊始從七等生的童年談起,以作家筆下文字隱喻其生命歷程,間雜親友、評論者的口述評價。年幼的「貧窮」經驗,似是造成作家羞恥與自卑的來源,阮慶岳說七等生的童年「整個是在一種屈辱的過程」,這份屈辱在經濟與階級上體現,導致作家無法很信任社會與群體性。片中透過昔日同窗老友之口,娓娓道來作家讀書時期迥異於他人的獨行特立,而無論是求學或謀職時期,作家於教育體制裡的脫序與扞格不入,也讓他不斷在現實與自我間拉扯;作家說自己「是一個不快樂的人」、「從六歲開始,就不快樂到今天」,這份不快樂如影隨形地存在於作家的生命之中,使其創作散發出種種內斂的沉思。

有趣的是,片中七等生常出輕狂之言,彷彿訴說外人不解其真我之情,然而在其兒女口中,他是一位不及格的父親,成長過程中父親的角色是模糊的,專注於寫作時,常對子女視而不見,在他們繪畫得獎或考上第一志願時,甚至回以冷口調侃;當女兒小書回憶某次父親失言提及外遇對象,父親急著改口遮掩,企圖飾蓋道德上的瑕疵,她反嘲一句「道德不是你最摒棄的嗎」,讓我們看見七等生性格上的矛盾。但女兒同時也感受到,父親自覺虧欠母親,對無能使母親幸福深感抱歉,卻不後悔自己的行為,再年輕一次可能還是重蹈覆轍,並言這種情形「有時候是生而為人難以控制、避免之處,我自己是可以接受」,就此理解也和解了父親。七等生對老友說,人生「常遇到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老友笑回「什麼你遇到,都是你製造的」,作家不怒反笑,儼然在歲月與無常洗鍊之下,過往亦可如雲煙輕淡;老友又巧喻七等生像是一條「不會變成蝴蝶的毛毛蟲」,是引起全世界震撼的「毛毛蟲妖精」,看似笑侃的背後,其實也流露了老友溫厚的關懷之情。片中更構置七等生前女友的現身,提及她對作家的印象如野地裡的蓟草──堅毅、迸發而有能量,初見即震懾於其紳士風度與獨特的精神面貌,雖然兩人年齡差異甚大,卻仍然為其純真的眼神而傾心。親人、老友與情人,透過他者的理解與憶述,七等生看似空乏而渴愛的人生,彷彿正以另一種形式呈顯其豐滿。

文學:求知與窺見,自我的發掘

七等生把文學視為「生命求知的探討手段」,得以「窺見內在的世界」,又說「作家創作的目的,不是別的,全是為了完成自我」,誠如片中駱以軍所評,作家屬於「內向世代」小說家的代表,而七等生的寫作即是對自我不斷地挖掘,片中他說「我每天都在研究自己,認識自己,我活著一天,我就是一個真理,我憑藉此真理而活著」,寫作對他而言,是真理的闡述,不應受民族、權力與他人眼光所侷限。因此,當他寫到〈灰色鳥〉與〈我愛黑眼珠〉等作品,被文壇前輩作家批評病態,叱責其背離寫實與使命感,成為個人與虛無主義者,甚至被他人唾面以待時,他沉默不語,「從此以後寫自己的作品,過我自己的生活,不再和其他作家有熱切的交往」,走向隱遁孤懸之姿,其實無關自戀,更非自卑,而是一種勇於實踐文學真理的自信。七等生認為「一個個人就是代表人類」,以〈我愛黑眼珠〉闡述人之存在的真諦,小說中敘及大水把城市的秩序毀滅了,象徵正是追尋真實自我的好時機,而每個人有權用自己的方式、想法去追尋自我生命的意義,「我寫的是宇宙、是地球、是人類,不是寫你們想要的東西,要稱讚你們」,他跳脫文壇當時制式的寫作風格和輿論,為讀者展示現代主義也可以是另類詮釋現實的寫作手法,這份無畏與獨醒,使七等生的創作閃現著如真理般的純粹光芒。

餘思:光明,總在黑暗裡益加顯現

楊牧曾說:「幻想與現實同時存在於七等生的小說世界」,導演也善用這幻真雜揉的特色來創作影片,將許多小說文本轉化為真人立體演出,輔以旁白唸誦小說文句,使其與七等生的生命歷程交織演出,虛實互構,而作家的創作是否能等同於其傳記?這不必然是需要追究到底的問題,導演透過七等生的書寫不斷拋擲出作家的心靈樣貌,觀者只需承接、感受其獨特,或許共感,或許驚詫,從中體會作家如何以文學來思考、剖析生命種種課題。如同七等生描述自己的寫作「一步一步地在揭開我內心黑暗的世界,將我內在積存的污穢,一次又一次地加以洗滌清除」,七等生一雙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黑眼珠,不因身處黑暗而失卻了尋找光明的力量,反而透過創作萌生勇氣,讓光明在黑暗的逼照之下,益加耀眼。

《削瘦的靈魂》劇照:目宿媒體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