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呂欣怡(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教授)
主持:張文薰(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時間:2024年04月29日(一)晚上18:00-19:30
地點:臺大臺文所會議室;同步Webex線上會議

撰稿人:周欣(臺大臺文所碩士生)

提到盆栽,我們會聯想到什麼?可能是文人雅士怡情養性的中國古典園林,也可能是日本的精緻盆景藝術,呂欣怡老師在本次讀書會中分享的,卻是工業區中與煉油廠比鄰而居的盆栽園。高雄後勁的居民們,利用工業資本主義生產與殘留的資源,使工業地景的縫隙長出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意。

與後勁結緣

近年來,文化人類學中多物種的研究興盛,研究重心由人逐漸轉向動植物,呂老師研究的構思起點並非植物,而是從環境衝突出發,第一個田野是在高雄的後勁。1980年代,臺灣社會運動的起點是反公害污染,當時知名的草根反污染運動有三個,分別是鹿港反杜邦、新竹李長榮,以及後勁反五輕。

1987年解嚴前夕,後勁因受中油的高雄煉油廠污染,一些年輕人開始發手寫傳單,漸漸集結越來越多居民,成為一場全國知名的反污染抗爭運動。呂老師在1990年反五輕運動即將結束前夕,來到後勁進行田野,希望能了解如此長期且盛大的反污染運動,為何聲勢驟然下滑,在1990年行政院通過興建五輕的計畫時,甚至未引起居民激烈抗爭。

多數的反公害運動一開始都是聲勢浩大,採取激烈的抗議行動,但若獲得補償,或是成功讓工廠遷廠,運動便隨之結束,很少持續超過數月,反五輕運動卻長達三年之久。雖然五輕建廠似乎宣告了運動失敗,但它從未因五輕興建而結束,一直都存在於當地的地方情感、地方記憶、日常對話裡。2003年,經濟部與中油計畫讓煉油廠延役,立刻引發後勁居民反彈,迅速地再次組織動員,開始抗議行動,2015年,高雄煉油廠如期停工、遷廠。

在長期的田野觀察中,呂老師認為後勁反五輕運動仍存有許多等待深入討論的現象,例如 2000年後的抗爭不再採取激烈手段,改以討論、陳情、會議的形式進行,而居民們聊天、交換意見的場所,幾乎都在後勁的盆栽園裡,盆栽園竟成為抗爭運動的基地。

成為抗爭基地的盆栽園

2015年之前,後勁社區幾乎完全被工業區圍繞,緊鄰高雄煉油廠與楠梓加工區,不遠處則是臺灣重要的石化工業區,大社工業區與仁武工業區,有趣的是,後勁與大社這兩個位處工業重鎮的社區都擁有盆栽園,後勁就有四個盆栽園。不同於一般對盆栽的風雅想像,後勁的盆栽園夾雜在鐵皮屋、砂石車當中,盆栽園本身的建材,都是以不同來源的廢料拼裝而成,泡茶的涼亭則以鐵製浪板搭建。

與後勁結緣長達二、三十年的過程中,呂老師逐漸留意到,積極參與反污染行動的居民裡,為數不少是盆栽農或盆栽園的常客。後勁盆栽業者與中油之間有過幾次衝突,最嚴重的事件是 1986 年的「油雨事件」,含油的蒸汽自二輕冒出,遇冷即成小油滴落到地面,剎時間後勁地區到處黑漬斑斑,盆栽也附上一層油污而快速枯萎。事後的賠償協議中,中油一開始以一般作物標準來評定盆栽賠償價格,引發盆栽農不滿,他們認為盆栽是工藝品,是盆栽農多年心血結晶與設計巧思的投入,不能視為單純的植物或作物。油雨事件次年爆發的反五輕運動中,盆栽農成為抗爭動員的主力。時隔三十多年,盆栽農們依然會自豪的說:「盆栽園是反五輕運動的基地,我們不只提供空間,也提供資源。」

臺灣有很多盆栽園,大部分都是一個場地一個業者,後勁盆栽園卻是盆栽農們共同租用一塊地,不同盆栽農的盆栽擺在同一個空間裡。盆栽需要定時澆水、定期修剪與施肥,所以樹的生物的需求,形塑了種植者的生活節奏,每天固定的時間,盆栽農必須到盆栽園照顧盆栽,因而產生了共同的生活節奏,大家在相同的時間點聚集起來,在盆栽園裡聊天、聚會,化身小型的社區公園,在抗爭的年代裡,聊天的內容便多與污染、中油等議題有關,社區居民在此交換資訊,成為抗爭的重要據點。

盆栽園在抗爭運動中的重要性,凸顯了植物也是形塑後勁居民在都市生存處境的重要能動者,呂老師認為若要更完整的理解自己所關心的這群人,不能只看到人本身,更要進一步看見他們的人際關係,以及圍繞著他們、不容易被注意到的植物,在被工業力量侵擾與割裂的城市環境中,人與他所寓居的世界之間如何連結?人、樹、社群如何在工業擾動之後的「失調環境」中共生、共榮?

理論的摸索:從都市農業研究出發

為了探究人、樹在工業環境中的共生,呂老師歷經約十年的理論摸索,十多年前,關於都市中的人跟植物的關係,最精彩、最豐富的研究便是「都市農業」,都市菜園使少數族裔、弱勢族群從種植的勞動獲得食物主權,圍繞著種植實作而發展出來的社會關係,則成為社群培力跟賦能的來源。一開始,呂老師把盆栽視為特殊的都市農業,從種植、集體勞作所形成的社會關係,變成都市裡這些基層的、污染受害者們集結、培力與賦能的來源。

然而,對盆栽農而言,每一盆樹都是獨特的,背後有著不同的故事,不能視為單純的植物,而是人的勞動、創意與樹的結合。都市農業研究主要關注種植者,忽略了植物本身,以及其生物性對人類生活的深遠影響(近幾年開始有許多不同角度的研究,以臺灣為例,都市原住民野菜文化的研究,探究野菜與一般正規蔬菜作物之間的生物性差異,野菜具有野性,讓它在某些都市原住民的生活情境中,容易種植與照顧,符合種植者的生活節奏)。

環境人類學顧名思義,是探討人與環境的各種關係,辨識、分析不同的文化,對自然資源的不同理解與利用方式。其中一個環境人類學的經典範例,就是狩獵採集民族的獵人們,不把動物視為被動、等著被殺的自然資源,而視為有主動性、有靈性的能動者,狩獵成功與否並非取決於獵人的狩獵技巧,而是由動物或動物的靈決定。

當環境人類學的核心取向進入當代最強勢的環境,也就是工業化的都市環境中,它變得難以發揮,雖仍有部分研究以環境正義為主軸,探討環境污染、環境風險、環境資源的分配不均,享受工業生產成果的人,往往是那些不需要承擔環境風險的人,而承擔環境風險最多的,是在種族、階級、性別居於弱勢的社群。呂老師認為這樣的研究有其實務與學理上的重要性,但似乎也在無意間將工業環境以及生活其中的人群同質化了,彷彿工業環境之中的人們只有受污染、受傷害一種樣貌,如果有所回應,必然是反抗工業污染的反擊,難以寫出如早期環境人類學者在原住民部落裡的研究,描述人類以各種具創造力的方式建立與環境的關係。直到閱讀Anna Lowenhaupt Tsing的《在世界盡頭遇到松茸》(The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On the Possibility of Life in Capitalist Ruins),帶來極大啟發。

理論啟發(一):松茸民族誌

《在世界盡頭遇到松茸》是經濟人類學中跨國商品鏈研究的典範,也是環境人類學極具開創突破的當代經典之作。松茸有趣之處在於它無法生長在太肥沃的原生林,反而在飽受破壞的貧瘠土壤中茂盛繁殖,例如工業砍伐後到破碎林地。Anna Tsing書寫松茸,卻不只寫松茸本身,而是以其作為當代人生存處境的隱喻,探討生命如何在工業破壞後的廢墟裡生存。

松茸另一個特質是它的社會性,如果不依靠其他物種的轉化關係,松茸無法生存,它透過地底的特定真菌,從樹木根部得到營養源,而松茸也讓寄主樹木能夠在缺乏肥沃腐殖質的土地上生存。呂老師聯想到後勁的朋友們,他們的經濟資源不充足,退休前多為做體力活的勞工,在中年就經歷工傷或提前解僱而失業,失去工作後,每天最重要的事莫過於在社區裡泡茶、聊天,彷彿上班打卡在固定時間造訪盆栽園。呂老師逐漸理解,在盆栽園每日例行的泡茶、聊天,對於這些相對弱勢的基層男性而言,的確是一份工作,是他們能夠繼續生存的重要根基。

理論啟發(二):女性主義人類學與人類世的對話

女性主義環境人類學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與人類世的主流論述對話,人類世是一個非常宏大的地質名詞,人類作為單一物種引發行星尺度的劇烈變化,讓我們警覺人類活動對地球造成多麼大的影響與傷害,然而巨觀視角或許也潛藏著問題,使我們面對這樣巨大的行星危機時,產生無力解決的絕望與自我質疑。

女性主義的第一個精神就是從「小」出發,女性主義環境人類學提出Patchwork的概念,即使人類世是行星尺度的變化,但它在地球表面有眾多形式,每一種在地的不同形式,在地的人類或其他生命也都有不同的因應方式,並非完全沒有希望,只是必須從自身情境去決定自己的戰場。另一個「小」的重要性展現在覺察(awareness),即敏感度與洞察力,不再只關心全球性的、離自己很遙遠的議題,開始注意身邊的細微變化。從女性特有的生殖能力出發,重視並看見生命的強韌性,唯有生命才有辦法生出生命的生發性(genesis),便能覺察在單一的、大滅絕的宏大敘事之下,可能存在著許多小規模的生存與共生的故事,看見芸芸眾生在艱困環境裡的生存記憶。例如在Anna Tsing的另一本書《Arts of Living on a Damaged Planet》中,以美國、墨西哥邊境的一處遍佈垃圾的峽谷為例,人類學者發現生長其中的植物,賴以為生的是受污染的土壤與溝水,卻依然生機蓬勃。

女性主義環境人類學也強調處境知識(situated knowledge)與混雜性。處境知識提醒我們,即使是看似具有抽象的、普世性的知識,多數時候也具有出發點(經常是西方的起源),只是當知識向外蔓延,夾帶著強大的知識權力,掩蓋了它其實具有一個特定的起源;而混雜性是與西方形上學的對話,承認我們目前所處的是一個無法純化的情境,不只是社會與自然、人造與自然的混雜,也包含個體層次上,各種人造物在我們身體裡混雜不清,我們的生存處境、我們自身,都處於混雜狀態。

理論啟發(三):植物民族誌

植物無法說話,也沒有動作,該怎麼研究它?呂老師認為植物民族誌中的訪問,說穿了便是更細緻、更細心的觀察與覺察,植物無法言語,且動作(生長)緩慢,但植物同樣會回應環境、回應人,回應的方式是透過它的形態、葉子與的樹皮的光澤、枝幹成長的樣貌等線索。

理論啟發(四):Tim Ingold的現象學書寫

透過覺察,我們可以發現周遭細微的存在,但它很細小,不一定有既存的語彙適合描寫,Tim Ingold為我們示範了一種極為優美的書寫方式,使用精準的文字,書寫人跟眾生萬物之間那些細微的互動。

Tim Ingold提出的其中一個概念是「符應」(correspondences),符應就像巴洛克音樂中各種樂器間的關係,每樣樂器都有自己的一條獨立音樂線,彼此之間並非合音關係,但是組合起來,就成為複音(counterpoint)。不同的生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但在同一個場域中,彼此就產生共振(即使並非有意互相配合),呂老師認為符應精準再現了諸如互動、配合、對話等既有詞彙都難以完整描述的關係。

失調環境中,人、樹與工業共生

歷經長達十年的理論摸索與對焦,呂老師在2020年透過密集訪談與觀察,寫下〈工業隙縫裡的盆栽景觀:人與樹在失調環境中的符應與共生〉一文,討論「與工業共生」的概念,工業的影響不全然只有傷害,後勁盆栽園裡的人跟樹,都是被工業部門遺落在外的生命,他們在盆栽園中相遇,開展出意想不到的生命路徑。

種植盆栽的居民們,大多曾為勞工,可能是鐵工、木工、電焊工或水泥廠員工,這些被工業部門踢出來的勞工,因為盆栽,開啟了過去未曾想像的第二生命,部分盆栽農因為種得好,被尊稱為師傅、老師,也藉由種植盆栽,得以發揮自己的創意、藝術天份;而盆栽園中最早的樹樁,大部分是因水泥廠的礦區爆破而露出,尤其在半屏山一帶,居民覺得應該惜物,便把樹樁撿回家試著栽種,逐漸發展出在地的盆栽園文化。

讀書會的最後,呂老師提醒我們,強調共生並非忽視工業帶來的破壞與傷害,但希望後勁的盆栽園可以提供一個獨特的案例,讓我們看見即使在受到工業極度擾動的「失調環境」中,人依然有「安居於世」的可能性,藉由與盆栽的符應,構作一個讓自己與它者生命都能得到療癒與照顧的寓居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