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陳思宏(本屆「臺大川流臺灣文學駐校作家」)
主持:張文薰(臺大臺文所副教授兼所長)
時間:2022年04月15日(五)下午13:20-15:10
地點:臺大博雅教學館102教室

撰稿人:翁嘉瑩(臺大臺文所碩士生)

Taiwan Literature and Hometown Writing

臺灣文學

故鄉書寫

臺大川流臺灣文學駐校作家的最後一場活動,邀請陳思宏以「臺灣文學與故鄉寫作」為題進行分享。因疫情逐漸嚴峻,這個場次以線上結合實體的方式進行。駐校作家陳思宏與主持人張文薰所長同為臺大校友,這場講座就從所在地博雅教學館展開。

在陳思宏就讀戲劇所期間,博雅教學館不存在,現在他也完全不記得當時這塊地方的面貌。當時醉月湖是學生眼中的鬼地方,不料如今成為文青聖地。文薰老師接著談起,博雅教學館曾經是臺文所系館所在地,更早以前是地理系館,暱稱小黃樓。臺文所在2004年於小黃樓創所,2008年搬遷,當時許多學生很傷心,爬到屋頂上拍照、塗鴉,甚至將拆除水泥塊帶回家珍藏。對於學生而言,小黃樓像是故鄉或家一樣的存在,為此產生不捨、眷戀之情,彷彿自己的一部分也因之失去了;文薰老師自陳,對她而言,卻一點傷心或悵惘的心情都沒有。

從人與空間的情感對應關係為切入點,談論故鄉書寫──人一定要對故鄉有感情嗎?故鄉這塊土地只有生長於此的人才能寫嗎?人和故鄉、人和成長的空間之間,有沒有其他更可以討論的連結存在?

罪惡感與償還的連鎖

文薰老師從一張員林與永靖交界處的照片談起,五汴頭是此處過去的地名,表示五條水渠匯集處。過去應是熱鬧的交通要地,除了農業社會灌溉所需,還因為路口坐落的廟宇。有廟的地方就一定有人和信徒的聚集,在臺灣的鄉土文學當中,許多大小事件會發生在廟前的廣場,《鬼地方》中也有類似描寫。在閱讀《樓上的好人》時,文薰老師產生許多對員林的思考:「原來員林是這樣被看待的」、「為什麼我沒有產生這樣的思考和感受?」

接著,文薰老師又分享許多員林街景的照片,照片中呈現傳統商業城鎮的街道立面、又或是逢年過節會看到的超跑。這些對員林的印象,來自知識層面,而不是建立在親身經驗。雖然從出生到高中以前都在員林長大,但對員林的感情並沒有強烈到「那是我的故鄉,我放假、我傷心、失戀、遇到挫折就要回到那邊尋根、獲得慰藉」,對於員林的感受來自知識和新聞報導,且這樣的知識和新聞報導,夾帶著其他周邊鄉鎮如永靖、埔心依附員林而生的優越感和比較心態。在別人的城與鄉的關係中,不斷反省,或使之成為自己研究的一部分,老師持續思考臺灣文學和鄉土的關係。

對老師而言,以自己的經驗出發,在臺灣文學當中,故鄉與創作主體的關係是罪惡感與償還的連鎖。為了爭取自由,努力念書,在成長過程中感受到種種壓抑,一路求學,越往上考,就越可以一步步合理地離開這個地方,利用升學主義的社會氛圍和意識型態獲得自由的門票和離開鄉土來到都市,是一種單向且被迫綑綁在一起的關係。

寫作的起點:「鄉巴佬」意識

不論是從永靖、彰化到台北的陳思宏,又或是從員林、台中到台北的文薰老師,都曾有過「鄉巴佬」意識。如何意識到自己是個鄉巴佬?從哪些層面上意識到自己是個鄉巴佬?包括衣著、髮型、英語成績、對於都市的熟悉程度等等,被看見、被發現自己不熟悉因此不屬於該處的羞恥感、罪惡感,就是一種鄉巴佬意識。為了擺脫鄉巴佬意識,或是這種鄉巴佬意識本身,或許就會成為一種寫作的起點。身處都市的格格不入,與不再被鄉下的人際關係、價值體系綑綁的兩面性,那是意識到身為一個人的自由和失落是相伴而來的契機,對創作者而言,就會是創作的開始、書寫的起點,為了那個回不去的時代,為了那個回不去或不回去的自己。對於那個起點,回不去或不回去的地方,仍有某些連結存在,且回不去、不回去其實是自己做出的選擇,並且必須為此付出代價,代價可能是對於起點的某些背負或罪惡感。這是文薰老師從自己的經驗出發,衍伸臺灣以鄉土為背景的小說的觀察要項。

老師認為,陳思宏的作品為臺灣鄉土文學的傳統開出一條新路,為我們提示了,鄉土可能是不存在或是虛構的。同時也繼承了某部分的臺灣文學:三零年代以來的鄉土必須是個受難之地,在該地,必須有個被敘事者拋棄或放置、因而無法離開鄉土的人,在等著那個離開的敘事者。且那個在等的人,最好是女性。

懷舊與鄉愁,揮之不去的故鄉

接續文薰老師,陳思宏開啟他的分享。常有人說陳思宏筆下的故鄉總是和鬼連結在一起。他前陣子和《鬼地方》英譯者石岱崙(Darryl Sterk)聯繫,提到德希達《馬克思的幽靈》中的幽靈纏繞論(Hauntology),原意是柏林圍牆倒塌、共產政權倒台後,馬克思幽魂仍持續縈繞影響的歐洲。陳思宏將之帶入故鄉書寫:故鄉亦是如此,你已經離開了,但它像鬼一樣一直糾纏著你。

陳思宏分享自己的移動軌跡:永靖、員林、彰化、台北,最後是柏林。什麼是故鄉?故鄉對陳思宏來說是複數的,可能是物理空間、心理空間、記憶空間、回不去也抵達不了的平行空間。

伍迪艾倫《午夜巴黎》拍出對以前美好黃金時代的各種懷舊。懷舊意味著「以前的時代比較好」,在不同國家都有不同的政治、文化、族群的隱喻和指涉,比如臺灣外省族群和臺灣本土派的鄉愁和懷舊想必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彼此的記憶無交集──在此他化用朱天心的名句──就代表你的記憶不算數嗎?故鄉是貫穿台語歌曲的母題。陳思宏播放了葉啟田〈故鄉〉,分析歌詞中的故鄉,不是悲傷就是完全理想化,也是一種懷舊。

臺灣人如何看待故鄉?有次陳思宏返鄉,在某條巷弄中看見「永靖建街契約書」的紀念啟示,興沖沖地拍照。路過的道地永靖阿嬤,即便天天經過,卻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個建街契約書;陳思宏身為一個離鄉已然成為外地人的人,看到「永靖建街契約書」卻興起拍照念頭,並認為這是永靖的根源。

在臺灣各處可見鮮豔的牆面彩繪,意圖振興觀光,但刻意由無生有,反而體現出背後濃濃的焦慮感。永靖有以歌德為名的建案,新北社區有標語「一人種一樹,讓臺灣比歐洲更美」,陳思宏指出,臺灣建商的故鄉是他們想像中的歐洲,而很多時候我們想像中的歐洲,是不存在的歐洲。

收納聲音與記憶的城市聲音盒

那麼歐洲實際上是什麼樣子呢?陳思宏談及他的下一個故鄉德國。

柏林前市長曾說:「柏林窮,但性感。」(Berlin ist arm aber sexy.)陳思宏連續播放幾張柏林的相片,寫著「資本主義會殺人」標語的公寓牆面、充滿塗鴉噴漆的大樓門面。他詢問在場聽眾:這些對你們來說是藝術嗎?符合你們對於歐洲的想像嗎?陳思宏說,這牽涉到我們對於文明的想像、對於性感的想像是什麼。一個佈滿塗鴉的提款機,在臺北會不會被消毒?但在柏林,它只會越來越髒。

關於德國的記憶,很多涉及創傷。在二戰遭受屠殺的猶太社群,是德國重要的離散族群。在德國,地上輕易可見紀念碑絆腳石。每個紀念碑就代表一個人,記錄那個人的姓名、生卒和一些人生細節。每年的11月9日,柏林人會自主將地上的紀念碑絆腳石擦乾淨,這是很重要的記憶保存、還原的工程。

接著,陳思宏拿出他珍愛的柏林聲音盒和大家分享。小小的方盒裡,蒐集了柏林特有的聲音。按下火車圖示,會出現捷運進站時的提示音;按下啤酒罐圖示,會出現啤酒廣告曲;柏林森林音樂會的固定安可曲目〈柏林空氣〉;東德黨主席Walter Ulbricht的名言「沒有人有意圖想要去蓋一座圍牆」,兩個月後就築起了柏林圍牆;納粹政權離開,盟軍停止轟炸後,城市紛紛響起的「和平之鐘」。一個小小的玩具紀念品,收納了一個城市裡最具代表性的聲音與記憶。而我們如果要製作一個臺北聲音盒,會放進什麼樣的聲音呢?

故鄉就如鬼魅一直跟著你,如影隨形。談了這麼多故鄉、這麼多鬼,陳思宏以一張自己年幼在永靖拍攝的照片作結,並勉勵在場聽眾:「我很羨慕各位的青春,希望各位可以趕快自由。青春應該是自由的,希望可以盡快擺脫疫情,自由談戀愛,自由探索彼此的身體。自由是所有創作的來源,不自由當然也是所有創作的來源。無論如何,就算知道可能會失敗,但還是希望可以盡量地逃,逃脫台大這個鬼地方,奔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