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陳思宏(本屆「臺大川流臺灣文學駐校作家」)
主持:謝筱玫(臺大戲劇系副教授兼所長)
時間:2022年03月16日(三)上午10:30-12:00
地點:臺大戲劇系總一館108教室

撰稿人:施靜沂(臺大臺文所博士生)

本篇文稿據當日演講逐字稿整理而成

文學創作與戲劇展演

主講:陳思宏
主持:謝筱玫

我是戲劇系系友,寫小說和散文,一直覺得學以致用是件非常古老的事。後來,我做的事情似乎和戲劇沒什麼關係,但今天仍然回來戲劇系的課堂跟大家分享。

請問大家,什麼是戲劇呢?對戲劇的想法又是什麼?我個人覺得,什麼都是戲劇。事實上,戲劇所畢業的我對戲劇還是有一點點熱情,所以在德國有做演員,也有非常多驚人的試鏡(audition)故事可以分享。

大家也許知道,最近在美國,很多主流電影或電視影集開始出現亞洲演員的面孔。也就是說,美國的亞裔演員開始有些出頭天的機會,但歐洲其實還沒有。好比說,我住的德國就是個種族單一的國家;若你是亞洲演員,試鏡到的機會通常很爛,但演員酬勞非常高;若有幸演到一齣廣告,可以賺到一萬歐元之類的豐厚酬勞。

亂碼般的中文、小眼睛、後空翻與白袍醫生等,種種對異民族的刻板想像

某次,我接到一個亞洲超市廣告的試鏡機會,裡面充滿白人對亞洲的想像,月亮蝦餅、泡麵之類的。那天,試鏡導演(casting director)要我進去他製作的一個場景──那面牆上貼滿了各種亂碼。現場除了我之外,其實很多演員都會說中文。不過,當我詢問說那些亂碼是什麼時,他們竟回說:那些亂碼是「中文」!

有個英文字cattle calls很貼切地形容人在片場、等待試鏡的感受。在試鏡場合你會發現,自己和其他等著被叫進去的「牛隻」長得一模一樣,再加上當天要求的衣著,就會發現大家更像了。

片場經驗也充滿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想像:有一次,一個長超美的越南裔女生,卻被工作團隊認為眼睛太大;還有一次,他們在片場要求我做Bruce Lee(李小龍)的動作──後空翻,但怎麼可能做得出來?另一次,則被要求戴上非常奇怪的斗笠……,所以許多時候都沒有拿到這些角色,並不算是個「成功的」演員。

但即使如此,我們也別光說別人。其實以前台灣的電視常出現很多白人角色,充滿我們這個民族對別的民族的想像。比如有位荷蘭朋友參加藥品廣告的試鏡;當時,不是醫師、博士的他飾演Dr. White的角色,即使背離專業,但卻必須製造出:「那個歐洲來的醫生告訴我,吃了這個會瘦喲!」的藥品廣告效果。

戲劇所畢業二十年後,我還活得好好的!

究竟,身為台大戲劇所的畢業生,在外面會不會餓死?記得剛考上時,即使自己付學費,卻仍遭受到很大的家族阻力。當時,有位姨丈告訴我媽:「別讓他來讀那個唱歌仔戲的!」讀了一陣子後,參加一位長輩的喪禮時竟發現,鄉下長輩覺得我很有前途。「難道,我們人文終於戰勝理工科系了嗎?」我心想。

原來,他們以為我讀的是台大「細菌」所,以為我穿白袍,在做化工、醫學這方面的事。當時知道後想多做解釋,卻被姊姊拉住,好像讀戲劇是個恥辱似地。想跟同學們精神喊話的是:畢業二十年後,46歲的我還活得好好的!因此,若未來有任何阻力告訴你說畢業後會餓死。請告訴他們:「我會吃得很好,也會吃得很肥,你會常常聽到說,我要減肥!」

《去過敏的三種方法》與《第九個身體》──文字的啟蒙與家/偏鄉永靖書寫

我是家裡第九個小孩,寫過一本書叫《第九個身體》。為什麼我有七個姐姐?沒錯!「要等兒子」這個答案全台灣都猜得出來,這是因為大家很清楚,我們來自一個父權的機制;所以只有北歐、瑞典等性別較平權的國家大家聽到答案比較驚訝。那為什麼我爸媽生了我哥以後,還要生我呢?因為在生我的那一年是龍年!的確,我爸媽那個年代甚至現在,龍年就會出現小小的嬰兒潮,認為龍年出生就會飛黃騰達;所以我是在充滿父權期待下出生的小孩。

請問你們,我的姊姊也有這種小時候的獨照嗎?沒有。因為他們在父權的機制裡是不重要的性別。生於彰化永靖的我是家中老么,但卻是個違反原廠設定的老么。在父權機制裡,我該是娶妻生子、開枝散葉的人,但對不起,我卻是個Gay。我雖然不是特別陰柔,但的確是個奇怪的孩子,不喜歡任何陽剛的事情。小時候,我爸媽看到我一個人安安靜靜讀書時會生氣,他們認為我怪裡怪氣的(當時他們不知道什麼叫Gay裡Gay氣);慢慢地我就發現,我想離開這個地方,因為這個地方無法滿足我各種對生命的渴求。

什麼是生命的渴求呢?文字。文字是所有人類文明的基礎,因為有文字,也才有內容,我們才有戲劇。當然,這世界上有很多厲害的導演完全沒有「本」,就可以拍一齣戲,但還是要說話啊!所以大家要知道,文字是你最大的資產。畢業後來到殘酷的世界,若有文字的資產,肯定會有更多深沉的內容。那現在要怎麼做呢?多讀書。我因為多讀書,知道外面還有個巨大的世界,也因而發現了電影。

我第一次看電影,是在一間永靖的小廟(陰廟),這間小廟拜的是一具水溝飄來的女浮屍。小廟正前方距離不到三公尺是殺豬的地方,也是我每天上學會經過的地方。豬是早上殺,殺豬同時有人在誦經。殺戮和聖潔同時在這裡進行。早上殺完豬、清掉後,晚上這裡就架起銀白色的大螢幕放電影。當時大家不知道什麼是電影;只記得一台投影機、一道光束射出去,大家就扶老攜幼看電影。

因為電影放出去的規格、亮度和視線衝擊的程度是手機無法相比的,拍電影的人一定要非常注意細節才行,因為放在大銀幕上有個小小的美術沒做好,大家都會抓到;但如果在手機上看,則不一定會發現。總之,電影要禁得起被反覆觀看。

第一次跟電影的接觸讓我發現,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的銀幕是通往世界的窗口,那裡有個巨大、神秘、全新的世界等待著我。於是我發現我喜歡看電影、看文字,也很早知道自己要離鄉。因為永靖沒有電影院,後來的圖書館也很像K書中心,也沒有博物館或各種文藝的想像。後來,我把童年在永靖的童年見聞寫成短篇小說集《去過敏的各種方法》。書中有篇〈廁所裡的鬼〉曾在高雄改編成劇場版本,也結合我想寫偏鄉的這件事。為什麼是「偏鄉」呢?因為裡面有催眠。這是關於某次我去打工、口譯一個催眠工作坊,我這個譯者竟然被催眠的事!

那場工作坊在做身體創傷,我這個應擔任想被催眠的人和催眠大師之間橋樑的人,竟然垮了。在那被催眠的三十秒到一分鐘裡,我想起小時候在鄰居大哥哥買的巨大、雙門美國大冰箱裡被性侵的事。雖然後來沒有變成一個悲慘的人,也很清楚知道那個大哥哥是誰,但這件事也一直被我放在心裡,所以後來決定用短篇小說的形式寫成〈廁所裡的鬼〉,並得到林榮三短篇小說獎首獎。

但得獎後也出現了番外篇,包括自己歷經放鞭炮等儀式,成了「永靖之光」。只是這對我來說,是個過於諂媚、爆笑的稱謂,而且很多時候其實是缺乏民族自信心的……。但這件事也讓姊姊們終於可以炫耀我這個弟弟。總之,無論小說場景之內或之外,都有各種延伸,讓我覺得台灣其實充滿各種有趣、荒誕的戲劇場面。

從〈廁所裡的鬼〉出走,看見世界上的各種《鬼地方》

〈廁所裡的鬼〉最後一句是:「你走,現在!」跟Kenneth Branagh執導的Belfest最後一句:「Go, now!」是一樣的,發現這件事時讓我起了雞皮疙瘩。就如同我把書寫光譜帶回永靖,這位北愛爾蘭的導演也把創作背景帶回他生長的小鎮貝爾法斯特(Belfest)。Kenneth Branagh以前是莎劇演員,能演出非常正統、BBC口音的莎士比亞戲劇。雖然不同於此刻講究多元(diversity)的口音,但這位英國學院派出身的導演的確很值得大家關注。總之電影中,他把小時候為什麼要離鄉這件事講出來,是長大後小男孩回到家鄉,把兒時創傷拍成故事給大家看的例子。

之後,我決定繼續寫永靖,於是寫了散文集《第九個身體》及十五萬字的長篇小說《鬼地方》,後者成了寫作生涯中最賣的一本書,在台灣賣出一萬多本實體、電子書,並在全世界賣出九個語言的版權,八月將在英國出版英文版;同時,也將版權賣給阮劇團,之後應該會將小說改編成劇場。

其實這本《鬼地方》是〈廁所裡的鬼〉的延伸,包括永靖的隔壁員林,把我在這篇短篇小說沒講完的事情講完。大家認為什麼是鬼?又信不信鬼呢?我認為,不管來自怎樣的階級與背景,對鬼的存在應都不陌生。劇場也很多鬼故事,開拍前,通常也會有敬鬼神等儀式。

可是,每個文化對於鬼的定義,相關文化的路徑卻都不一樣。比如,我住的德國柏林歷經過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死了幾百萬人。照理來說應該到處鬼影幢幢。可是我發現,當地人不怕鬼。為什麼?因為他們的語言中沒有鬼的存在,父母、朋友之間不會講鬼故事,不像我們的生活中,把鬼詮釋得如此淋漓盡致。也就是說,當文化中不談論鬼時,鬼是無法存在的,這件事也對我產生了震撼。

就如同法國人看到台灣人進旅館房間以前會先敲門時覺得不可思議,還有德國同學看到電影《七夜怪談》時,根本毫不害怕,反而認為這是一部沒邏輯的爛電影等等的文化差異;這些不一樣的反應是因為,德國、法國人不是從小被嚇大的。

鬼能穿牆,在戲劇中其實是非常好用的角色,比如《哈姆雷特》的王子怎麼知道父王被殺?鬼告訴他的。《鬼地方》這本書,除了字面上的負面意涵外,應該還可以衍生出其他意涵。我的這本書圍繞著中元節──炎熱的一天,祭拜鬼神的活動而寫等等;對我來說,因為我們家是注重鬼神的家庭,我媽也有非常繁複的一套系統,所以大圓桌下擺一盆水,給過路鬼神洗腳洗手,各種供品擺法這些對我來說,都覺得非常適合寫進小說及戲劇場景。

我一直覺得,我們生活中到處都是鬼地方,所以也鼓勵大家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比如一棟爛掉的房子,可能出現在城市、鄉鎮裡面,讓大家習以為常。還有,小時候家鄉的游泳池,長大後回去竟變成了廣場。在我寫小說的過程中,也因為這些書寫的過程,遇到了很多廢墟、壞掉的游泳池等地方。

最後,因為我的編輯看完《鬼地方》後,對我故鄉的小廟、「城腳媽」很感興趣,讓我發現,在地的文化原來只要經過轉譯,就可以讓人閱讀、記得與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