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陳國球(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講座教授)
主持:黃美娥(臺大臺文所教授)
時間:2022年04月22日(五)下午14:30-17:30
地點:臺大臺文所會議室(同步線上舉行)

撰稿人:莊丞志(臺大臺文所碩士生)

香港與現代主義

香港五六十年代現代主義運動:
以崑南的創作與論述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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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講:陳國球 / 主持:黃美娥

本次演講是黃美娥教授「臺、港文學關係專題」課程演講,一共邀請兩位講者,第一位是香港現代主義重要資深作家崑南,第二位是現任清華大學中文系玉山講座陳國球教授。因為側記分工紀錄緣故,以下專就陳國球教授演講內容予以陳述。

陳教授在演講一開始,就開門見山談到,想要認識香港現代主義,必然得提起崑南先生,而在前面聆聽完崑南先生分享《地的門》的創作想法之後,陳國球教授更據此回溯整個香港現代主義文學面貌,以及他個人對於崑南作家的研究觀察,同時又以崑南先生為例剖析香港現代主義文學的特點。

在演講中,陳國球教授首先從香港現代主義運動的雜誌「宣言」作為切入點,他引用美國學者Janet Lyon 的著作”Manifestoes: Provocations of the Modern”(1999)以及Mary Ann Caws主編的” Manifesto: A Century of ISMS”(2001),討論宣言的「詩學」(poetics)意義;同時指出宣言往往面向大眾,目的在於說服、引導大眾,並企圖彰顯自我角色以及對話、對抗他者,不僅想要立基當下,且對未來新生命抱持熱烈想望。掌握了雜誌「宣言」的發聲特質之後,接著陳教授就對馬朗《文藝新潮》(1956-1959)發刊詞〈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到我們的旗下來!〉(1956)加以闡說。此文是香港現代主義最具代表性的一篇宣言,它的題目來自史達林,內容引用了當時知名文化、電影、聖經故事,並將時代氛圍清楚地勾勒出來(中日戰爭、國共內戰、韓戰……),雜誌期待號召對文藝有興趣的群眾,透過「文藝復興」帶來美好世界的光芒。

關於雜誌的主編者馬朗,經歷五〇年代中國的政治鬥爭、整肅,來到香港之後,他期望透過雜誌引介現代主義,重新觀察外面的世界,清楚呈現出香港現代主義向外探索、面向社會的另一面貌。而他自己本身,其實還是一位優秀的創作者。生於1933年,四〇年代在上海就讀聖約翰大學,五〇年代來到香港,但早在上海時期就已經創辦《文潮》,因此也可以將《文藝新潮》視為《文潮》的延續,以此觀察其在地性變化。又,陳教授強調有別於當時較有名氣的力匡,馬朗的詩較陽剛,會使用具震撼性的意象以及激烈的詞彙。如〈焚琴的浪子〉使用的意象:「千萬粗陋壯大的手」、「赤裸裸的猿人」、「紅色的風信期」等,筆調悲壯,不同於過去香港現代詩的寫法;再者,詩人對「自我」的存有辯證、夢的意象的使用,也是值得玩味的。另一首經典之作〈北角之夜〉,則較為溫和,具有懷舊特質。北角被稱為小上海,馬朗將北角的印象和過去的回憶並置,「登登聲踏破了那邊捲舌的夜歌」指涉的就是上海的回憶及僑居的現實。馬朗的詩具備多元繁複的表達方式,開啟香港現代主義詩歌,觀看世界的不同方法。

另一篇具有代表意義的宣言,是牟宗三等新儒家知識份子提出的〈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1958),他們提出對中國文化的想像,並將中國文化、思想放在世界的視野下思考,具有面對挑戰、與之對話的企圖。再來則是崑南在1959年發表的〈現代文學美術協會宣言〉,和前者相似的是,崑南也高舉中國意象,「並以這個『中國』意象來解釋香港的現況,顯示出對香港的社會生活方式、香港的文壇風氣,有強烈的不滿情緒」(註一)。對崑南來說,這是一個「想像的中國」,崑南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在〈宣言〉發表之前也沒有實際的中國經驗,但處於殖民體制之下,崑南透過「想像的中國」來支撐他的理想,抗衡香港高度發展的工業、商業文明。此外,1963年與友人共同創辦《好望角》(1963)時發表的〈夢與證物〉,表現出對抗大眾文化(Mass Culture)的傾向,陳國球教授指出,這可以跟後來非常投入大眾文化的崑南做一對比。

另外,崑南在六〇年代還曾發表一首非常具有代表性的詩〈旗向〉,表現出香港殖民地如何面對中國文化、西方文化、商業文化、日常生活方式的樣態,他用混雜、繁複的文字,並在音韻上精心經營,且提出對文化、政治、國族身份的思索、質疑,故而能成就一首耐人玩味的詩作。到了六〇年代中後期,崑南文風大變,轉而積極投入先前大力批判的大眾文化,創辦《香港青年週報》(1967-1976)、《新週刊》(1971-1977),積極報導、引介電影,以及流行音樂、星座等,並在1985年出版《慾季》後遁隱,不再發表作品,直到1996年才再回歸文壇。2020年,崑南來到台灣,但其實早在1958年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誌》就可以見到崑南的作品〈喪鐘〉,後來更被收錄在瘂弦主編的《六十年代詩選》,期待崑南先生未來在臺灣再一次文學大爆發。

最後,陳國球教授談到崑南《地的門》小說,這是一本一甲子以前寫的書,如今要出版第四版了,他透露封面和內頁在設計上,應該會最接近初版的編排,對現在的讀者來說別具意義。就文字藝術來看,崑南的《地的門》是一首六萬字的抒情長詩,陳教授言及金炳興在1963年發表的書評中強調「炎夏」段落最為抒情,西西也認為這個段落是「極精緻的抒情散文」,葉維廉亦主張這是以「近乎詩的文字」寫成的(註二)。陳國球教授還認為,崑南的《地的門》是一「倒置的神話」,引用自維柯(Giambattista Vico, 1668-1744),他指出神話本身就是現實(reality)的呈現方式,是早期人類的想像式類型(imaginative genera),其語言就是詩性的(poetic characters)。崑南在1963年的〈治神話學之道〉也提出:「所幸單憑自己的靈感去捕捉初民幻想紀錄的真實性」,這句話必須放在崑南所處的六〇年代香港社會來理解,崑南如何用現在的意識去想像初民,兩者之間的距離如何彌合,這是有趣的觀察點。陳國球教授又指出,崑南在書寫葉文海,葉文海也在書寫崑南,這就是他所謂「倒置的神話」。

此外,「門」的意象也是《地的門》的關鍵,陳國球教授認為這是一扇通向「可能世界」的門。葉文海在小說中想的:「假如無須為殖民地政府服務」,這個「假如」就像維柯提出的「可信的不可能」(credible impossibility),指的就是有一個可能存在快樂的世界,但是目前「現實」把通道阻塞甚至摧毀了。殖民地為葉文海帶來的卻是十顆四方綠色的月亮,代表著年輕人對世界無法掌握的苦悶。陳國球教授指出「《地的門》是后羿以他的神話書寫崑南,而崑南以他的筆耕生涯書寫香港」,香港的故事還沒完,葉文海飛越斷崖,崑南已經寫了《地的門》、《天堂舞哉足下》,現在他「飛越」到美麗島上了。陳教授要在場聽眾,等待崑南先生在臺灣寫出「人」這部書,完成「天、地、人」三部曲,再度延續香港的故事。

註一:陳國球,〈情迷中國:香港五六十年代現代主義文學的運動面向〉,收錄於《香港的抒情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頁269。
註二:金炳興,〈讀《地的門》〉,《好望角》第三號(1963.4),頁5。葉維廉,〈自覺之旅:由裸靈到死——初論崑南〉,《陳炳良:香港文學探賞》(1991.12),頁160-186。西西,〈共生——試讀崑南的《天堂舞哉足下》〉,《作家》第九期(2001.2),頁28-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