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鄭維中(中研院台史所副研究員兼副所長)
主持:黃美娥(臺大臺文所教授)
時間:2023年09月14日(四)下午15:20-17:20
地點:臺大臺文所324教室

撰稿人:劉晉綸(臺大臺文所碩士生)

令許多臺灣史研究者懷念的曹永和老師,在1990年代提出「臺灣島史」的概念,認為歷史是由「人、時間、空間」三個因素互動交織而成的。曹老師的臺灣史研究,從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史料出發,加入了交通史、經濟史的觀點,填補17世紀東亞海洋史的空缺,又強調並凸顯了臺灣作為「島」的海洋性格。曹老師的觀點,不僅影響了當代臺灣史學的興起、發展與轉變,也能提供臺灣文學研究者透過「島」的觀點來進行更多的思索與辯證。本所112學年度上學期由黃美娥教授開設的「臺灣島嶼文學研究專題」,很榮幸在課程的一開始,能夠邀請到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的鄭維中副研究員,他是荷蘭萊頓大學歷史學博士,著有許多臺灣歷史相關書籍,近期由春山出版的著作《島嶼歷史超展開:十七世紀東亞海域的人們與臺灣》一書,以深入淺出、面向大眾的敘述方式,展開了島嶼身世、軼聞的探索與深掘。本場次演講的內容,大致涵括該書的第一章與結論,內容十分精彩。

演講開始,鄭維中老師便拋出了一個問題意識:我們要如何來「講」臺灣史?他談及自身常常接到博物館與教科書編審的案子,如果從「島」的方式來看,只談最大的「臺灣島」必然是不夠的,還需考慮其他的「小島」如蘭嶼、金門、澎湖、馬祖等。換言之,這是談論臺灣史時最重要、也最首要的問題——臺灣史的「尺度」究竟多大、談論的邊界又會延伸到哪裡,限制在哪裡?這往往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問題,因為過往的史家往往以連橫《臺灣通史》的漢人中心史觀為依歸,或是如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前身為臺灣省文獻委員會,為中華民國臺灣省政府設立之修志及審查的機構)以「中華民國」為中心的史觀為依歸。另一種談法,是從「臺灣史就是世界史」的角度去看,此時則思及「世界史往往從大河文明開始」,但是海島臺灣有像幼發拉底河、底格里斯河、長江、黃河那樣的大河嗎?「臺灣最大的河流是『濁水溪』,各位可以試著拓展這樣的論述,可能讓臺灣躋身世界文明之列!」這句話,無疑是對於「用大河文明的史觀來丈量臺灣史」的不可能,揮出了幽默又調侃的一拳,再次顯示了論述臺灣史時必須注意「尺度」的重要性。

順著島嶼與歷史的話題,鄭老師首先分享了自己曾經造訪與臺灣一樣,同為荷蘭殖民地的斯里蘭卡的經歷。透過ppt,鄭老師展示了斯里蘭卡博物館中展示的市徽,並介紹了一個在印度次大陸和日本列島之間共通的傳說——羅摩衍那傳說(Ramayana)。羅摩衍那故事的主角在猴王哈努曼的協助下跨越海峽,登陸愣伽島(即今日的斯里蘭卡,因為「愣伽」即Lanka的意思),擊敗島主羅波那。雖然該故事之梗概與日本童話「桃太郎」打鬼島的故事有許多相似之處,但我們不能肯定,這兩個沾染了不同地區文化色彩的故事是同一個,但我們可以說,這樣的故事反映出了「島嶼-陸岸」之間的緊張關係,另一個面向是,就古代航海史而言,在那些航海者眼中的小島,可利用性是遠遠優於陸岸的。這是因為,古代的風力船隻比起今日,更加害怕擱淺,於是在大航海時代,「跳島」的航海模式遠比「沿岸」來得安全。另一方面,以戰略性而言,島嶼不僅能抑制河流出海口,對於陸岸而言,也得以操作更加神出鬼沒的戰術,對陸岸形成極令人頭疼的限制。由此帶出的地緣政治關係,是一種島嶼和島嶼之間的連接,而非我們如今所熟知的,島嶼對應陸岸的服膺關係。另外,我們也可模擬在大航海時代的歐洲前往中國、日本的貿易路線,必然先是船隻越過好望角,再跨越印度洋、麻六甲海峽。在接下來的路線選擇中,西太平洋沿線「巴丹群島+蘭嶼+台灣北海岸」的跳島方式,其實遠比沿著臺灣西岸一路向北容易得多,這是因為臺灣島西岸的沙岸地形不易形成良港所致。

另外一個顯示出島嶼與島嶼之間的想像關係或許遠比「小島-大陸」來得可能與強烈的例子是二十世紀初期日本人類學者鹿野忠雄在蘭嶼田野調查所得的達悟人心靈海圖,其呈顯出的仍然是一個島嶼與島嶼相互連接的世界:蘭嶼在出去的世界是小蘭嶼,小蘭嶼再過去的世界是巴丹群島,而非臺灣。從這樣的觀察而言,延伸出去的是大河文明與島嶼文明之間的辯證與對比,鄭老師說,「大河文明是,你人口發展到一定的程度時,多元性才會出現,但島嶼不是,島嶼強調的是與其他網路的連結性」。鄭老師接著介紹了另外一個島嶼,那就是位於法國諾曼第半島外海二十公里處的澤西島(Jersey),此島雖然在地理位置是較鄰近法國,但卻由於奇妙的歷史因素,最終成為了英國皇室的領土。直至19世紀,島上的民眾仍不使用英、法兩國的語言,而是使用一種稱為「澤西語」的諾曼第方言。澤西小島的歷史,一方面與周圍的大陸牽扯不清,另一方面卻展示出了小島更加多元、更加與眾不同的複雜性。而另外一個鄰近丹麥、德國、荷蘭之間的島——黑戈蘭島(Helgoland),同樣有著十分錯綜複雜的歷史。

在介紹完島嶼之間的連結性後,鄭老師延伸了與「跳島」有關的話題——船隻——企圖凸顯出風帆時代人類仍有所侷限。17世紀人類的造船技術雖已臻至一定的純熟度,卻還是無法克服「港口」的問題。於是,一個島嶼是否能夠容納大型船隻,就成了十分重要的問題。將視角放回臺灣,我們可以發現臺灣的西岸受限於沙岸地貌,難成良港,其中,臺南安平一代的沙岸,更形成了一個潟湖地形,因著潮汐作用,不斷向潟湖出口的兩處積沙,中間的潮溝,即成為著名的「大員港道」。受制於地形與氣候因素,這條港道幾乎是每天不斷變換的一條港道,17世紀的荷蘭人最後只得靠著小船每天沿岸插旗,引導大船入港的方式,才能勉強維持如此「先天不良」港口之運營。鄭老師接著介紹,由於黑潮支流與各種潮汐作用的結果,從澎湖到安平港口的海上交通充滿了危險與困難,不僅被稱為「黑水溝」,也造成了清代渡臺移民的不易。「臺灣西岸沙地的天然屏障,讓在此的原住民長久以來不會受到中國大陸人民的侵擾與刺激,相對而言文明與文化也不會被影響到那麼多」,鄭老師說。我們終於能夠明白,原來島嶼歷史的「展開」,除了與其他島嶼或航路之連結,「技術」與「天然條件」也是很重要的一環。

在鄭維中老師的演講結束之後,主持人黃美娥老師也在最後總結出幾點精彩的部分:一、要從島嶼的視角出發去談台灣史的「起點」有其困難性,將這一點移到臺灣島嶼文學的研究時,也存在同樣的思考點;二、指出島嶼的「界限性」,其實也是指出島嶼周邊自然環境,對島嶼的生態與歷史,有著不可抹滅且錯綜複雜的重要性,值得再三留意;三、島嶼的語言文化與傳說母題的類似性,提供了蠡測島與島之間交流往來的靈活參照點;四、當我們要開始從事島嶼研究時,應當先從陸岸關係出發,摸索其中的大陸-小島、邊界-網絡等,既可能緊張也或許疏離的多元關係性。

這次的演講,涵括了技術、航海、殖民等多重的歷史,對以「文學研究」作為中心的臺文所同學而言,無疑是十分新鮮卻陌生的一環。然而,「島嶼文學本身就是一個跨學科的研究」,美娥老師說。如是,在融匯了不同學科知識系統的思考點後,大家不妨一起從臺灣作為一個「島嶼」去展開更多的交流與對話,一起從篳路藍縷、交錯複雜的歷史命運中,串起更多的機會與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