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賴軍維(宜蘭大學外文系教授)
主持:楊雅儒(臺大臺文所助理教授)
時間:2022年10月14日(五)下午13:00-15:00
地點:臺大臺文所會議室

撰稿人:韓承澍(臺大臺文所碩士生)

情色書寫和基督神學,看似矛盾的兩個詞彙如何能產生關係?這個問題或許可以從18世紀法國思想家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其人及其作品開始談起。本次演講由本所楊雅儒老師邀請宜蘭大學外文系賴軍維老師前來,與我們分享薩德侯爵的文學創作、哲學思想、神學思想,以及他結合「情色」與「上帝」的獨特創見。

演講伊始,賴老師先提醒薩德侯爵的看法都是非常勁爆的,包括他書籍中的圖片也都堪稱驚世駭俗,除了讓我們先做好心理準備外,也已說明薩德侯爵挑戰禁忌的程度,恐怕是21世紀的現代人都會大感吃驚的,更不用說是薩德侯爵所處,保守的18世紀法國社會。

若要從西洋文學史當中選出堪稱「異類」的作家,薩德應是首屈一指。其中一個證據是他的大名在19世紀後演變成精神病理學名詞,「Sadism(施虐狂)」這個字的來源就是薩德。(另外「(Masochism)受虐狂」則來自奧地利作家masoch),作家的名字變成精神病學名詞,文學史上就只有這兩位。

回顧薩德侯爵思想的養成,他的童年經歷值得一提。薩德出生於法國普羅旺斯南部的貴族家庭,從小就跟著一位「縱慾而博學的神父」學習,或許因此影響了他對情色的看法,也為日後他的豐富學養奠下基礎。不過薩德侯爵為何成為法國史上惡名昭彰的人物?主要和他個人的兩次性醜聞有關,發生在1772年的一次還導致他被判處死刑。雖然因為他的貴族身份而在1778年取消了死刑,不過日後他就因為「荒淫縱慾」而長年被關在監獄中,總共長達28年多,多部重要作品都是在監獄中完成的。特別是1778-1784年是他最重要的閱讀和寫作時間。1784-1800則被移到著名的巴士底監獄,在這裡完成。這麼漫長的監獄生涯,就算中間經歷過法國大革命,薩德侯爵其實沒有享受過真正自由的滋味,所以在他的小說中常可見到其對自由的呼求與嚮往。

在開始討論薩德侯爵的宗教觀之前,賴老師提醒儘管薩德侯爵以情色理論大師影響整個19世紀人文學界,然而他的宗教思想是相對較少研究的,一來他相關的思想博採眾議、駁雜晦澀,二來薩德侯爵宣稱他是「絕對的無神論者」。但弔詭的是,薩德侯爵許多作品裡都在發展一個「邪惡的上帝」概念,這和他的無神論主張根本上是衝突的,不過也更增添他思想的複雜性。至於他的無神論主張是從何而來?18世紀啟蒙思想的流行,處在一個注重理性思辨的時代,要成為無神論者並不是件困難的事。許多思想家將矛頭指向宗教,認為自然神論、上帝都是虛幻乃至偏見。反神聖化、反基督、反宗教的浪潮席捲18世紀法國,薩德自然也吸收了這些思想,用作自己發展其獨特神學思想的養分。

他的神學思想可分兩部分,第一是粗暴的邏輯的無神論,第二是「兇惡的上帝」。作為一位極端的唯物主義無神論者,薩德積極地推翻自然神論認為上帝為宇宙創造之「第一因」,也就是推動世界運轉的第一個動力。以大自然自我運作之機械論取代上帝的存在,大自然有內部運作的機制,所以人類是不需要上帝的。再者也提出「上帝之死」,薩德認為上帝是一個暴君,無神論就是反對暴君的戰爭,是人類的絕對解放。不過矛盾之處也在此顯現:否定上帝存在,卻有上帝是暴君這樣的批判,是否又承認了上帝的存在?另外,也包括對於所有極限的否定。薩德在小說《Justine》虛構了一個以享樂為最高原則的秘密組織「犯罪之友社」,追求快樂、推翻既有價值偏見為宗旨。會規包括必須放棄所有宗教、必須做出一些無神論的作為等,唯一信仰的上帝是快樂。「只要能令人快樂的東西都是好的。」在此,賴老師引用傅柯為薩德的情色思想作結:情色(érotisme)是一種結合了極限的超越與上帝之死的性經驗。

接著,賴老師更深入談薩德筆下的上帝形象。薩德創造了一個「神魔」(Dieu-monstre,如魔鬼般的神)同時推翻唯物主義無神論(還是有神)的理論和基督教上帝慈悲良善形象(是個魔鬼)。這般邪惡的神成立的前提是:宇宙核心是惡(mal)為前提,惡是宇宙的原動力。上帝這位至高無上者(etre suprême)的惡毒(méchanceté)是宇宙所有罪惡的根源。換個說法,《聖經》說人是上帝照祂的形象所造的,但是人世間有這麼多罪惡,代表上帝其實是邪惡的,是人世間邪惡的根源。薩德神學系統化的第一步就是承認上帝為一個前所未有的罪魁禍首。另一個是上帝的惡行來自一個邪惡的元素。其最具顛覆性的思想是企圖將絕對的邪惡變成一種宗教,也就是「惡」的宗教。

論述至此,可看出薩德哲學已經具備「反人性化」的傾向,具體呈現在所謂的「超人(Surhomme)」之上。「超人」建立在「冷漠無情」之特點,這個超人在冷漠無情的禁慾(ascése apathie)的淬鍊下,壓抑內在的激情與慾念,達到超越的境界,這就是薩德式的反人性化。對這些超人來說,上帝的意義就是作為逾越禁忌、褻瀆辱罵的對象。18世紀法國廣為流行的情色文學中也有這樣的形象,也就是「放蕩者(Libertine)」。而作為一個完美的放蕩者應當能操控自己的情慾,收放自如,還要能夠獨立思考(常常表現為不信上帝)。

對於薩德自稱無神論者又反覆提及上帝,同學仍然不免感到困惑而提出疑問。賴老師則給予我們不同角度的讀法。薩德很多的思想都是非理性的(或者說潛意識的),不過他擅長用理性的方式反理性。薩德本身其實是反啟蒙、反理性的,這點在他多部作品中對啟蒙思想家如伏爾泰、盧梭的批判可以觀察的到。除此之外,薩德在許多看似非理性的幻想中實則內含大量哲學論辯,同時也是在佛洛伊德之前研究性的意識、潛意識的先驅,也是薩德思想在20世紀愈來愈受重視的主要原因。

回到情色的概念,薩德提出所謂情色與神性的辯證關係:由於上帝代表禁忌,因此性高潮離不開上帝的概念,挑戰禁忌才能獲得不凡的快感,「凡是被禁止的,都是令人興奮的」。若用受薩德影響頗深的情色理論大師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說法,情色的領域就是暴力的領域。就是違反(violation)的領域。情色就其本體而言,就是對禁忌的規則的違反。情色是愉悅或違反世俗社會所訂定的一切道德規範。愉悅並不是對禁忌的否定,而是去超越它。大名鼎鼎的傅柯也一脈相承,對情色、性意識有大量的思考與書寫。

演講的最後,賴老師展示幾張薩德小說裡附的插圖,和小說內容息息相關以外,也和小說內容一樣驚世駭俗。法國情色小說本有「活人畫」的傳統,薩德小說裡的插圖則更加勁爆。發生在教堂聖殿的集體狂歡,參與者大多是貴族、神職人員甚至教宗,以巴洛克式的風格呈現更符合其結合宗教與情色的思想,甚至還包含鞭打、性虐等多種玩法,處處可見這位思想家的前衛與大膽。20世紀法國超現實主義把薩德奉為宗師,卡謬、波娃、巴塔耶、巴特、傅柯等法國重要思想家無不給予高度評價。而透過本次演講,也可發現今日再討論薩德仍然極具啟發性,可證一位偉大思想家超越時代的創見,能夠持續影響數百年後的人們而毫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