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王惠珍(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教授兼所長)
主持:張文薰(臺大臺文所副教授兼所長)
時間:2021年11月16日(五)下午14:20-17:00
地點:視訊舉行

撰稿人:汪卉婕(臺大臺文所碩士生)

王惠珍 —戰後臺灣日語文學的光與影

臺灣文學研究作為一個「年輕」的學科,如何為其建構文學史是許多學者念茲在茲的議題。本次講座邀請到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教授兼所長王惠珍教授,與同學們聊聊臺灣「日語」文學史的建構議題。

住在日語裡 VS 「被」住在日語裡

日治時期至今,臺灣不乏以日語創作的作家,王老師針對這些作家的日語學習提出兩個概念——「住在日語裡」以及「『被』住在日語裡」。她認為,殖民地作家屬於「被」住在日語裡,他們在殖民者統治下,接受日語現代教育,並透過日語創作試圖取得中央文壇的認可。尤其在三〇年代,不少作家活躍於中央文壇,留下豐富的文學作品;而隨著戰爭到來,四〇年代的臺灣日語創作被政治性取代,文學性逐漸退居後方。相形之下,戰後作家不必「住在」日語裡,他們反而需要「住在」國語裡,導致許多戰前叱吒文壇的日語作家經歷漫長的跨語時期。不過,部分作家仍選擇繼續「住在」日語裡,而王老師想叩問的便是這些選擇背後的原因與意義。

在思考此議題之前,王老師請大家思考:當代日本人說「龍瑛宗日語不錯」時,是什麼意思?顯然,這句話呈現出說話者站在日本人的高度,去評斷龍瑛宗的日語程度。然而,她認為日本人沒有資格說出這句話,因為龍瑛宗的日語帶有殖民傷痕。另一個例子,是1975年溝口大學稱讚陳秀喜日語優美後,陳秀喜當場以一首日本和歌「懂日語是悲哀,故鄉被殖民傷痕猶在」回應,堀口立刻就地肅坐伏拜道歉。由此衍生到王老師今日的演講關懷——若將語言視為「文化貨幣」,日語在戰後臺灣作為貶值的文化貨幣,其工具性意義是什麼?

譯者再現:臺灣作家在東亞跨語越境的翻譯實踐

王老師認為,探討作家使用某種語言創作的原因時,首先須注意作家對該語言的掌握程度是否足以作為文學語言,而非單純將語言使用解讀為某種道德性的展現。老師以賴和為例,指出許多人會從他以白話文創作,肯定其國族意識。然而,賴和的語言選擇有其必然性,他擁有很好的漢文教養,母語也是中國白話文;相較之下,龍瑛宗等作家則以日語作為學習語言,並透過日文譯本學習西歐文學的表現手法及模仿西方文學技法,進而成為其文學語言。

老師在2020年出版的《譯者再現:臺灣作家在東亞跨語越境的翻譯實踐》,便是以個案研究的方式,找出日語對跨語世代作家的特殊性。本書分為三個部分,即「在日臺灣書寫」、「『日語』作為書寫語言」及「『日語』作為譯出語」。「在日臺灣書寫」以邱永漢《濁水溪:邱永漢短篇小說選》為個案,探討其文學在臺翻譯的政治性。此部分亦會探討戰後初期在臺日僑的文化活動與記憶政治。

「『日語』作為書寫語言」先後以黃靈芝、巫永福及龍瑛宗為個案。戰後臺灣社會普遍將「語言」認知為民族的靈魂,但黃靈芝卻特立獨行——肺結核導致他沒有心力學習新語言,只能用日語創作,語言對他而言只是一種表述工具。由於戰後臺灣沒有他可以發表作品的園地,黃靈芝改變策略,打算以小說進入日本文壇。然而,六〇年代日本文壇的臺灣熱已退潮,在缺乏人脈的情況下投稿連連失敗,繼而改為創作俳句。王老師指出,黃靈芝的小說質量非常好,但由於日語創作讓他在臺灣文壇猶如異鄉人,同時又因臺灣身份被日本文壇忽視,但實際上黃靈芝為文學創作付出了很多努力,因此老師想藉由黃靈芝的個案,叩問:語言只能是民族的靈魂嗎?

曾在《福爾摩沙》發表作品的巫永福,到了中年重拾創作,因政治關係故意不學中文,因此戰後書寫主要為日語及臺語創作的俳句,其中展現了作者的漢民族意識。另外,巫永福也經常參與益壯會,與龍瑛宗等幾位作家朋友話從前,進而留下一些以中文書寫的回憶短文。老師試圖指出,對巫永福而言,每種語言具有不同的工具性,作家會以不同語言進行各別文體的創作。

龍瑛宗的討論,則集中在七〇年代寄給住在日本的兒子劉文甫之一百封日文家書。這些家書目前分別收藏於政治大學及清華大學圖書館。王老師希望透過這些家書,窺探作者退休前後(七〇年代初至八〇年代初)如何藉著家書重建書寫生活,及該期間的活動,進而探討「日語」作為私人話語的書寫表現。有趣的是,龍瑛宗會將自己作為前輩作家的受訪構思或創作構想,事先寫入家書中,因此兒子是龍瑛宗重拾日語的重要對象。這些家書進而成為研究者了解龍瑛宗戰後生活的重要材料。

「『日語』作為譯出語」則首先處理鍾肇政的戰爭敘事及文化記憶。鍾肇政是少數具有學徒兵經驗的作家,身為客家人,日語是他在戰場中的共通語,因此其戰爭經驗都在日語世界中發生。而當他嘗試將這些戰爭記憶重新翻譯成中文的過程時,可以看到作者對日本語彙與情節的文化翻譯。鍾肇政的學徒兵經歷,可從口述、個人紀錄、短篇及長篇小說了解。此章同時參考日本學徒兵研究,思考鍾肇政與這些日本學徒兵的共通經驗。日本學徒兵多為大學或高中畢業生,進入軍隊後,音樂與閱讀成為他們重要的生活調劑。因此,鍾肇政當學徒兵期間的閱讀、音樂欣賞甚至軍歌,都有重要的共時性意義。另外,鍾肇政在戰爭中患上瘧疾,導致一隻耳朵失去聽覺進而在戰後無法升學,顯示戰爭經驗不僅是心理創傷,也對鍾肇政造成明顯的身體傷害。王老師藉由鍾肇政的書寫,探討日語作為戰爭記憶譯出語的意義。

其次則以鄭清文為個案,討論語言翻譯的問題。臺灣文學基本分為戰後第一代及第二代作家,而終戰時年僅十二、三歲的鄭清文便屬於後者,其日語能力只有小學五、六年紀的程度。由於戰爭末期的小學日語教育不太完善,鄭清文雖具備閱讀日文的能力,卻未足以成為文學語言。不過,日語卻成為鄭清文翻譯俄羅斯文學及契訶夫作品的重要媒介語,其翻譯底本大部分來自改造社出版的日文圓本。此部分嘗試釐清日語作為閱讀語言、譯出語,對於臺灣文化及翻譯文學的貢獻。

龍瑛宗的「國語」體驗

除了分享近期的研究重心,王惠珍老師也應課程主題,分享龍瑛宗在日治時期的「國語」經驗。龍瑛宗生長於只有公學校的偏鄉北埔,接受傳統的課本教育,並在小學老師引導下,開始閱讀《萬葉集》,進而培養其感性能力。他亦會存錢訂購兒童雜誌《赤鳥》,這本富有昭和時代裝幀風格且圖文並茂的雜誌,影響了龍瑛宗在詩歌與創作中的色彩描繪。另外,當地懇主姜家所設立的圖書館,也提供龍瑛宗許多接觸日文讀物的機會。綜觀而言,龍瑛宗的「國語」經驗與日本小朋友相差不大。

龍瑛宗的中國文學教養來自生活周遭。他雖未上過私塾,但住家前的廟口常有中國戲曲表演,加上父親會說書,都成為其學習資源。

龍瑛宗的文學教養則深受昭和教養主義的影響,當時作家的美學風格及技法都是他創作的模仿對象。同時,日本在昭和時期也非常興盛於出版世界文學譯本,龍瑛宗也受惠於這股世界文學傳播熱潮。由於龍瑛宗喜歡在小說中掉書袋,透過他所引用的內容,可了解到他的閱讀史。殖民地作家身份,讓龍瑛宗所關注的議題不同於內地作家,因此世界文學對其造成的影響,也有別於日本作家。

龍瑛宗的另一種「國語」則是中華民國的「國語」——中文。除了日治時期的生活經驗,龍瑛宗戰後重要的「國語」老師是其兒子及孫女。他不僅會向子孫學習國語,也會閱讀家裡訂購的《國語日報》,因此其國語教育是在家裡養成。至八〇年代,龍瑛宗在家書透露,自己終於可以寫出「像中文的中文」了,可見經過三十幾年的學習,他才稍微熟悉中文書寫。龍瑛宗曾嘗試透過翻譯作品學習中文,並請鍾肇政修改,不過,若閱讀龍瑛宗自己的中文譯本《燃燒的女人》,可以發現有許多精彩情節皆被刪減。其中不乏戒嚴時期的內容考量及語言上的障礙,因此龍瑛宗的譯文可謂慘不忍睹。由此可見,作為「國語」的中文對龍瑛宗而言仍是一座難以跨越的「大山」。然而,龍瑛宗的書寫慾望未因此消減,為了解決語言障礙,其晚年作品多以隨筆為主,至於小說創作的篇幅則非常短。這些隨筆雖不太通順,卻能感受到當中強烈的時代性,以及作為臺灣文學戰前日語作家見證者的慾望。其較其他作家準確的記憶力,也讓龍瑛宗的隨筆提供後人不少戰前臺灣文學發展史的線索。

老師最後總結,「國語」對龍瑛宗而言是非常艱辛的經驗,他曾表示:自己這一輩子都在學習別人的語言,甚至是「住在」別人的語言裡。

後記

在問答環節中,王惠珍老師除了回應參加者的問題,也分享了不少龍瑛宗的其他面貌,讓同學們得以跳出文學作品,了解作家的現實生活,這對於即將進行龍瑛宗相關寫作的同學而言,無疑是非常珍貴的經驗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