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孫大川(臺大臺文所兼任副教授)
主持:張文薰(臺大臺文所副教授兼所長)
時間:2021年03月05日(五)下午14:00-17:00
地點:臺大文學院演講廳
主辦:臺大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臺大臺文所

撰稿人:陳溱儀(臺大臺文所博士生)

本次演講,為台大台文所和台大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合辦之「尖端講座」,邀請山海文化雜誌社創辦人、前監察院副院長,同時也是台大及政大台文所兼任副教授的孫大川老師主講,主題是「台灣給世界的禮物:一個原住民的觀點」。孫老師由原住民族的切身經驗、感受和所見出發,綜觀台灣的歷史及其於當代追索的定位和價值,並思索亞洲和華人社會百年來的進程對於世界的「貢獻」,層層展開「如何成為一個禮物」——即思索我們能夠帶給世界什麼——的主題,而這直接關涉到「我們」——無論是作為原住民族、台灣、亞洲或華人社會——如何定位、看待自身的核心問題。

孫老師從原住民族何去何從的困惑開始談起:這些困惑是關於原住民族一路走來、以及當思索台灣的未來時,發覺台灣的文化、歷史、地理,政治,各方面好像都一直為特定的思維框架所綑綁,因此想以一個原住民的經驗,嘗試對這些問題提出新的想像與回應。

「禮物」這個題目其實與陳耀昌醫師2000年在Nature雜誌上發表的文章甚有淵源,該文也開啟了許多思考。孫老師當時最驚訝的是,陳醫師認為台灣可以帶給世界的禮物,是原住民族——當思考台灣可以帶給世界什麼的時候,孫老師以前沒有想過原來台灣的原住民族可以是給台灣、或台灣給世界的禮物。他坦言道:在過去的成長經驗中,台灣的原住民大概很少會覺得,自己是一個禮物,這從眼神就看得出來。所以當看到那樣優秀的人在世界一流的雜誌說,台灣的原住民族是世界的禮物,身為一個原住民,孫老師才「看見」——原來台灣的原住民跟世界有連結。

孫老師大學讀中文系,高中時閱讀牟宗三、唐君毅等人的著作,自言雖然看不太懂,但卻有一種感覺,就是當時的知識份子似乎也在焦慮中國和華人的定位與未來:在近現代歷史中,中國對世界而言好像也不是一個禮物。年少的孫老師當時多少有一點「寬慰」的感覺,原來不是只有「沒有歷史的」原住民族,會有深刻的關於歷史和文化究竟何去何從的焦慮。

三十六歲在比利時念書對於孫老師是很關鍵的時刻:原本研究哲學和漢學,想要注《禮記》、《詩經》;但是當思考自己的定位和要選擇的方向,才發覺對於原住民的議題,其實心中很早就有想法。在歐洲時關心台灣正發生的變化,當時也還沒想到,能在本土化的浪潮中找到可能的出路;直到聽臺灣的很多朋友談論本土化,才發覺台灣的本土化不可能繞過原住民,這讓原住民族的「黃昏處境」找到一個可能性,孫老師稱之為「夾縫中的族群生存」。

從比利時歸國後,孫老師到一百多個山服隊去演講,開始肩負原住民族在夾縫中求生存的文化任務,後來也進入政府機關工作。在這些過程中孫老師發覺:台灣好像也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禮物,同時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帶給世界什麼。他認為台灣如要尋找自己的定位,不是只有政治、或只能被特定的政治現實所綑綁;如果我們需要「打樁」、需要一些能當作「根」的東西,我們應該多想想要留給一百年、兩百年後的後代什麼,這樣的問題。

引言

孫老師首先提醒:我們很習慣在談歷史、或談什麼的時候就直接談政治,我們想的都是政治。孫老師展示了一系列照片:十七世紀,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台灣與原住民「訂約」圖;清治時期,由漢人的視角投射出的台灣和原住民圖像;日治時期,原住民在神社前合照;中華民國來了以後,白崇禧與卑南族領袖馬智禮的合照。這些彷彿「代表」台灣歷史的圖像都有其特定的視角和編製脈絡,然而台灣的處境究竟如何?

台灣是海洋中的島嶼,但台灣好像很少有一個真正的「島嶼思維」。創辦「山海雜誌」時,孫老師把原住民的文化核心用「山海」來「定位」,其中也帶有這樣的反思:台灣好像一直沒有「海」的思維,「山」則變成國家資本的所有物,而不再是「自然」——但是原住民族和自然的關係不是這樣。例如原住民與林木的關係,是隨手撿木頭,因為需要燒柴火;而孫老師自己在東華大學教書時,也習慣隨手採野菜回家:自然世界的東西,變成私有的,還要用貨幣去計量,這對原住民來說是很需要花時間去理解的事情。但是台灣主流社會的意識,好像任何事情都很快就進入政治經濟的設想,在歷史上,則是後面的政權不斷否定前面的;身處在這樣的時空切劃和計量中,原住民族真的很難覺得自己是一個禮物。

原住民族的文化有一個很核心的價值,這個價值可能對很多人來說沒有什麼:那就是原住民族的文化始終保持著與自然親密又合節拍的關係。比如閱讀夏曼・藍波安的作品,其中展現達悟人和海洋、魚群、島嶼的關係,親自下海潛水射魚的夏曼・藍波安,和喝著威士忌寫作的夏曼・藍波安,在孫老師看來這樣的生存向度並不相衝突。人有一天還是要面對自己的身體,面對他自然屬性的部分。孫老師讀《莊子》、《山海經》、希臘羅馬的神話,感嘆以前的文學有這麼深的宇宙感,而這種宇宙感、人的自然屬性,人與自然的關係,以及其中的倫理,都是我們要思考的,這是全世界21世紀人類的歷程。

第一個禮物:民主中國的標竿

孫老師接著提出的禮物思考,是民主在亞洲、尤其在台灣的發展進程,認為這是能夠引以為傲、可以「當磚塊」、當基石的價值。從黃宗羲到孫中山的民主思想,台灣自身民主化的過程與經驗,追求文化多元和人權的鞏固——想要找到自己在世界、在歷史的定位,世界各國從至今皆然。

如果相較拉丁美洲和非洲各國民主化的歷程,台灣這七十年來太和平了。台灣是一個福地,四百年來調節、容納了很多想要過一個比較有尊嚴的生活的人;華人社會這麼大、華人這麼多,孫老師認為從一個原住民的角度來看,台灣是一個很難得的、可以實現民主跟人權價值的地方,我們不但通過了好幾條國際人權公約,並且同時內法化,這是值得珍視的一塊磚。中國大陸雖然在走另一個進程,我們也不該覺得事不關己,仍要試著去思考亞洲對於世界,究竟能夠成為一個怎麼樣的禮物,這是不該迴避的問題,因這也關乎我們自己的定位。

第二個禮物:捍衛第一自然

重視生態與環境倫理已是國際共同關注的議題,孫老師認為,談生態和環境一定要談原住民,因為原住民受害最深。九二一大地震之後,中部山區破碎的部落,八八風災之後南部如那瑪夏、桃源鄉等重災區大規模的遷離,使原住民族和原本的土地斷裂——土地對於原住民而言遠不僅只是「住」的地方,那是「home」,有些部落已經在那裡好幾百年;而不得已移住到永久屋,也對部落的文化、生計各方面產生深遠的影響。另一方面,孫老師也提到行政區劃的紛亂、地方政府機構的冗餘,以及現在已經不太被談論的原住民自治的議題:他認為其實整個中央山脈的治理、被縣市切割的傳統領域,並不單只是原住民族的問題,而是關係到台灣的縣市重劃——因為空間問題不只跟原住民族有關,也跟整個台灣如何在未來面對極端氣候變遷密切相關。

「空間對時間的承諾」,這是非常重要而值得深思的課題。孫老師提到自己到荷蘭、比利時的時候,發現那裡的人思考對土地、對空間的規劃是用一百年、兩百年來思考,有些地方的地磚,是從羅馬時代就存在,歷史是觸摸得到的。台灣能不能有這樣的思維跟規劃?這就涉及到空間對時間的承諾:台灣所竭慮追尋的「歷史」,對於時間性的理解和想像,應該結合我們對空間的規劃、以及與土地的連結中去思考探尋——而能對「未來」給予承諾。

在當代社會中,人與自然的關係,孫老師再次以夏曼・藍波安為例:戴著扁帽、喝威士忌,與做拼板舟的他,孫老師認為並不衝突——當人在贏回他的自然(身體、能量)的同時,並不一定會與所謂現代性的東西相衝突,而是看如何活在、活出不同層次。人與自然的平衡,並不意味著我們要放棄科學,孫老師認為科學的精神,其實也是在追求自然的精神;而原住民族也許可以提供我們找到在當代生活中平衡、兩全的可能性。

第三個禮物:禮樂精神

齊柏林的紀錄片《看見台灣》從俯瞰自然呈現出的美,讓大家「看見」並且認同台灣;孫老師接著從另一位長期投入台灣皮影戲、傀儡戲保存的荷蘭人Robin(羅斌),談台灣所「失掉」的那些文化、傳統和價值:Robin一直推廣皮影戲,到處蒐集閩南、客家的故事,但是他的計劃名稱叫作「台灣不見了」——跟齊柏林很不一樣。台灣其實一直在失掉、丟掉好多東西,包含廟宇、宗教的儀式,閩南、客家的傳統建築,好像沒有一套嚴謹的保存思維和相應的方法,很容易被政治和觀光化消磨;我們的飲食也越來越單薄,很多味道已經是想得到但吃不到了。

原住民也曾經丟掉好多東西,但在80、90年代社區總體營造和原住民的自決運動以後,現在台灣原住民各族主要的祭典儀式,通通都還活著:像是阿美族的ilisin、卑南族的大獵祭、鄒族的mayasvi等。原住民族的語言、歌謠、古調的保存與復振,基本上那個味道還在,儀式、樂舞也都還很豐富,這是原住民有實力的地方。孫老師還提醒,台灣現在的聲音世界已經非常商業化,很多老歌都已經消失,然而在生活中儀式性的東西需要被保存——因為禮樂世界即關乎文化沈澱,不應落得單薄。就像歐洲的隱修院中至今仍然聽得到以拉丁文唱誦的詩篇,禮樂世界的厚度代表文化想像力的豐富性,而這與台灣自身的image密切相關。

台灣需要能產生「味道」、「韻味」的生活方式:原住民、閩南、客家、從大陸過來的人、還有新移民,如果能讓每一個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其生活世界中的禮儀世界能夠體現出來,這將會是一個豐富的禮物。

結論:海洋的敞開性

人的世界,不是只有國家、認同、主權;孫老師認為,還有好多東西可以帶給我們跨越國家、認同來看待「政治」的方式。比如NGO,比如環境的議題,都能讓人看見不是只有一種「政治」——「環境」也是一種「政治」,「文化」也是「政治」,而「認同」也不是只有一種「認同」,這些都應該是多層次的,不同的人做不同的獻身。面對不同的情況、場合,應該都有不同的認同,為什麼一定要「打成一層」?

海洋的敞開性,其實就是反省陸地思維的封閉性。當面對南太平洋諸島,比如印度尼西亞由幾千個島嶼所組成,硬是要組成一個國家不是很奇怪的事嗎?當然,這涉及到複雜的歷史與政治經濟學的觀點,然而孫老師也不禁想問:全球化的資本主義經濟是帶給人類福祉的唯一方法嗎?有沒有一種微觀的角度或者新的政治思維,能夠思考這些問題?孫老師認為新的政治思維應該結合「海洋敞開性」的觀點,對於島嶼世界應該要有新的想像,要有認識——我們以前對南太平洋島嶼幾乎一無所知——去跳脫既有的慣性的政治思維框架,思考一些新的可能性。台大、中研院的太平洋研究學會和計畫,提供經費讓研究人員到南太平洋的島嶼去蹲點,即是在做這樣的努力。

孫老師認為,台灣的文化建構應該珍惜其作為島嶼,而與海洋和諸島之間豐富、開放的連結性;而從區域文化地理來看,亞洲想法和亞洲思維,或亞洲所能提供給世界的想像與對話,也應該成為世界的禮物。在人類當代的進程,

科學有其「接近」自然的方式,而原住民族也有其「貼近」自然的方式,孫老師一直覺得原住民的神話,有一天應該可以跟科學對話,共同思考人與自然的關係,以及人類未來的可能性。孫老師最後並提醒:人的存在不一定要被許多既定的思維或認同框架所綑綁,而可以是多層次的、一種「鬆散而有效的團結」。這同時也是海洋的敞開性所示予我們的「大海浮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