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幕致詞:黃慕萱(臺灣大學文學院院長)
主講:何玟珒(本屆「臺大川流灣文學駐校作家」)
主持:蘇碩斌(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時間:2023年03月29日(三)下午15:00-17:00
地點:華南銀行臺大分行藝文空間

撰稿人:蕭智帆(臺大臺文所博士候選人)

網路世代的新媒體田野調查法

從類型文學到純文學,主持人同時也是現任國科會人文處處長的臺大臺文所教授蘇碩斌,以作家蘇偉貞為例,觀察到從傳統租書店的類型文學,到學界普遍認定的純文學,是過去臺灣文學楚河漢界、壁壘分明的兩個文學場域。然而,何玟珒的作品不僅是從類型文學跨越到純文學,甚至是把它們融合在一起。

但究竟一種什麼樣的生命經驗與寫作契機,導致何玟珒的筆下會有如此的文字展演?從知識與田野出發,如何在有限的閱讀脈絡中探索知識取徑,便是今天作為最後一場川流座談的主題。

面對田野,相較於傳統必須走入現場、面對面訪談的取材方式,出生於1998年的網路世代,並自承「社交恐懼症」的何玟珒認為:「與其說是在現場,倒不如說是在書籍或網路中找到資料。」因此,何玟珒小說中的人物原型與資料來源,大多來自廣袤大千的網路世界,其中包括當代——自媒體時代的個人網誌、部落格與影音平台YouTube。這是新生代作家與前世代作家在取材途徑上的不同。

從文學獎出道,意圖成為最奇怪的作品

「人只要沒有錢,就會很努力地為自己找出路。」談起創作初衷,大學時期就讀成大臺文、雙主修歷史系的何玟珒回憶到,由於大學時期家中突發變故,在經濟短缺的窘迫下,觀察到臺灣一年內就有一百多個文學獎,而她以學生身分參加的有三十三個文學獎。這些徵稿類別包括散文、小說的文學獎,成為當時支撐日常開銷的經濟來源,也是寫作動力的來源。

因而,所有的文字生產,實則都來自自身面對生活的現實考量。

但創作並不是低頭努力敲打鍵盤、努力投稿就好,在寫作與投稿之外,何玟珒分享她的文學獎投稿,其實是帶有策略性的。

從校內文學獎、地方文學獎,再到全國文學獎,為了在同一批文學獎中脫穎而出,何玟珒曾針對不同的文學獎進行作品的觀察與歸納——尤其分析以往的得獎作品最常出現哪些主題,而哪些主題在過去的文學獎中極少,甚至是從未出現。透過這得獎作品的統整與歸納,目的只是為了讓自己的作品成為「同一批作品當中最奇怪的那個」。

從文學獎出發的寫作契機,讓何玟珒在累積一定獎項後,終於在2022年集結出版(連書名都很奇怪的)短篇小說集《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

回頭思考寫作的初衷與意義,相較於多數純文學前輩作家都抱持著不要理會市場、不要把錢視為考量的立場,才二十四歲的何玟珒老早就覺悟到:「錢是相當重要的!」

創作的三位一體:創作者、評論人,以及腐女魂

除了是個有策略性的創作者,何玟珒認為自己同時也兼具評論者的視角。這些視角的切換練習,來自大學時期包括臺文系文學理論與歷史、建築等課程的修習。

以文學理論為例,何玟珒談起,大學時期因為修習了劉乃慈教授的文學理論與批評課程,因而通理解院內部關於新批評的精讀、後現代與後現代的反思,這些從理論作為切入點的思考方式,有助於在一部作品完成後,透過另一種視角重新省視自己的作品。此外,戲劇相關的舞台設計,以及建築系的建築概論,也在作家時代背景設計、人物脈絡的關鍵時刻起了重要作用。最後,相較於早期強調官方的大歷史,九0年代大眾史學的興起,口述史等資料則成為筆下歷史小說形構日常的細節啟發。

更重要的是,貫穿創作與包裹上述學院知識流派的,是一個滿滿「腐女」視角的靈魂。以描述「異男忘」的短篇小說〈一個男人的攝影師〉為例,這篇獲得林語堂文學獎的作品,曾被當時評審之一的盛浩偉誤認為出自一名年輕男同志之手。

不過創作同時也是一件危險的事,「這世界沒有一種藝術需要自己獻祭。」這是何玟珒一直深記在心底並時刻提醒自己的警語。尤其以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為例,何玟玟珒從不認為文學必須要自我揭露到鮮血淋漓的程度才算是文學。

讓作品去到更遠的地方

自嘲自己的小說往往因為飽滿的情節敘事,而被區隔在純文學之外,何玟珒話鋒一轉地談到近年,由於OTT影音串流平台的興起,全世界包括臺灣的影劇產業開始不斷地向文學招手。相較於中國選擇向十年前的言情小說取材,臺灣文學——以出版社鏡文學為方針,所需要的則是充滿情節敘事的文學作品。

「因為我需要繳水電費、網路費,我需要生活,」為了讓作品「充分利用」而有機會跨界與電視劇、漫畫等產業合作,何玟珒自承無意識地在作品裡加入類似「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等看似俗爛的人物與劇情設定。「但也可能是因為我是寫言情、BL小說出來的,所以在寫純文學時,一個不小心加入類型文學,又或是在寫類型文學時,加入了純文學的技巧。」這種來自兩種文學體系的結構筆法,因此成為何玟珒小說不知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最終成為雞屁股的成果。

此外,「我自己覺得小說是選擇和說服的技藝。」何玟珒提到,選擇是你可以選擇什麼樣的腔調和技巧去寫作,但寫作同時也是一種說服的技藝:「你必須去說服讀者,甚至是出版社。」

只是當小說預備出版時,就不同於往投稿文學獎那般純粹:商品化的小說集不再是作家與文學獎評審之間的事。何玟珒回憶到,在寫言情小說之際,編輯曾提醒,作家必須自我疑問:「所有的讀者都唸過大學嗎?」、「你能想像別人為了讀懂妳的一部作品,而去多讀好幾本書嗎?」因而面對出版這件事,讀者的大眾化便成為作家另一堂新的寫作課題。

在心中有讀者的情境下,降低讀者的閱讀門檻變成了作家的功課:不要放太多史料、不要置入過多的歷史知識,以及不要放臺語正字。何玟珒笑道,自己可以理解前兩者的重要性,然而最後的不放臺語正字,卻似乎與過去臺文體系出生的學院理念有所抵觸。對此,數度掙扎,最終有所妥協。

這些書寫的策略、技巧、掙扎與妥協,都是為了讓作品能去到更遠的地方。

關於我和臺語文學、民俗、社運,以及寫作計畫那些事

在最後的座談討論時間,聽眾的提問觸及了臺語文學、民俗閱讀與社會運動等議題。

對於臺語文學,何玟珒引述了台大歷史系教授周婉窈的說法,認為臺語是一種反抗的語言,它除了對抗華語,同時也對抗政權。何玟珒進一步認為,臺語文學發展至今,似乎可以開始脫離過去對抗的本質身份,開始處理包括性別等議題,就像劉乃慈教授所提醒的:「雜種是一種優勢」,臺語與各種議題的混雜或將成為一種新的力量。

面對民俗資料的取材與閱讀,何玟珒坦言,許多讀者並不在意創作者對於民俗或歷史背景的理解究竟有多少,讀者更在乎的似乎是敘事情節的精彩程度,所以對何玟珒而言,「民俗」是書寫的元素之一,卻也僅僅只是元素之一。

臺大臺文所所長張文薰觀察到,相較於府城,筆下卻少見原鄉臺中的身影,「難道是臺中的環境不如府城能夠引起…..」「對,對,對!」主持人蘇碩斌予以肯定插話,除了引起現場哄堂大笑,同時也遭所長微笑制止:「禁止代位發言或爭奪詮釋權。」對此,何玟珒承認由於自己的小說創作多以地方文學獎的投稿作為寫作的出發點,臺南因而成為筆下的寫作中心,不過「臺中其實也有」,何玟珒笑著補充:「只是因為沒有得獎所以沒有收錄在這部小說集裡。」

而在社會運動的議題上,回憶起求學時期的地方抗爭、乃至太陽花學運與香港的雨傘革命,何玟珒輕淡地感嘆:「哇,這個世界好像不是原本想的這個樣子耶。」卻動容地流在現場下淚水。對於不可挑戰的公權力,何玟珒選擇將它轉化成書寫動力,透過書寫尤其挑戰傳統以來,以異性戀為中心的的男性霸權。

最後在未來的寫作規劃上,除了國藝會的散文計畫,何玟珒透露自己目前最想寫的仍是歷史題材,特別是明末清初臺灣沿海海盜的BL小說。收起上一刻才因為回憶學運經歷而流下的感性淚水,幻想粗獷海盜猛男——而且還是陽剛直男的BL情節,何玟珒嘴角揚起一抹腐女特有的詭譎笑容。呵呵。

雞屁股小說生成術
知識、田野到寫作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