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陳思宏(本屆「臺大川流臺灣文學駐校作家」)
主持:張俐璇(臺大臺文所副教授)
時間:2022年03月24日(四)下午14:20-16:20
地點:臺大綜合教學館401未來教室

撰稿人:劉亦(臺大臺文所碩士生)

主講:陳思宏
主持:張俐璇

鬼地方的好人:寫作的原型與變形

一、故事從鬼地方開始

故事從鬼地方開始。永靖是陳思宏的母題,關於永靖未完的髒話、鬼話都留給了《鬼地方》。永靖與它的隔壁──員林,只差了一顆桃子的距離。以仙桃牌通乳丸工廠的大桃子分界,一邊是貧窮的鬼地方永靖,一邊是充滿了「樓上的好人」富庶的員林。

鬼是重要的存在,空無一物卻無所不在。媽媽從小不准他學游泳,因為海裡有鬼。古今中外充滿難以計量的鬼,從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到湯顯祖的牡丹亭,無不鬼影幢幢,遊蕩魑魅魍魎。陳思宏秀出一張肅穆的建築,出人意表的,它不是學校、不是政府也不是監獄,而是柏林的──夜店。鬼氣森森,由火力發電廠改造。陳思宏說,「台灣的美在柏林完全不管用,你要愈爛才愈有機會被門房放進夜店。」壞掉的遊樂園,反而要15歐元才能進去。「這就是柏林。」每年夏天,德國人會聚在一起跳一支「1980年代的Lady Gaga」的舞,Kate Busho的〈咆哮山莊〉,男女長幼齊著紅衣,一起化身厲鬼,翩翩起舞。

在大屠殺之地柏林,矗立起獻給猶太人的博物館,建築破碎的意象,看上去傷痕累累。常設展「落葉」(Fallen Leaves),鐵片切成一張張吶喊的人臉堆在腳下,作品介紹清楚標示:這是個互動性裝置,你必須踩上去才能完成這個作品。陳思宏說,那鐵片在他腳下撞擊出清脆的聲音,他的眼淚止不住滴落在這些鏗鏘吶喊的「落葉」上。

新納粹至今仍沒有被解決。美國大使館旁邊的黃金地段不拿來蓋shopping mall,卻留給歐洲被害猶太人一片紀念碑谷,地勢起伏,進入會不辨西東。但要論徬徨,誰勝得過自我遺忘的台灣?那是一種「我們離開了鬼地方,終於來到一處明亮繁華」的驅力:來到台北信義區,我們終於和文明的資本主義接壤。1994年陳思宏初來台北,信義區還有白鷺鷥,有人在種香蕉。他把這些全都寫進了書裡。

二、鬼地方的記憶,及其意義

AfD,「德國另類選擇黨」是極右派,思想貼近納粹。前任黨魁魏德爾(Alice Weidel)是女同志,她的伴侶還是外國人,可是這個黨卻反同志、反移民。「Excuse me?」陳思宏批評,「極右常常是沒有邏輯可以跟從的。」曾經一位核心黨員出言否認納粹屠殺,結果兩位藝術家直接在它家門口蓋出一個小型的紀念碑谷。

二戰末期,第一個攻入柏林的並非盟軍,而是蘇聯的紅軍。打進去後找到地標──國會大廈──開始在牆上「抒發情緒」。「那都是很髒的俄文。」戰後德國人經歷辯論:該不該洗掉?那是歷史的記憶,卻也是對德意志民族的侮辱。「你們覺得該洗掉嗎?我沒有答案。」德國人的答案是不,保留至今。

小時候的「永興游泳池」變成廢墟了。「我好興奮,為什麼門口沒人在收門票?」壞掉的鬼地方,長滿青苔的廢墟,「好美噢。」陳思宏為什麼喜歡游泳池?他認為可以觀察各地人們對身體的態度。游泳必須展露身體,義大利的大家都好喜歡自己的身體,男生穿好小的三角泳褲,女生穿超緊的比基尼,不管肚子多大,都怡然自得。

永靖那間廟「城腳媽」的前面是殺豬場。鐵皮上的廣告貼紙是一扇扇窗戶跟門口,通往政治、性別、歷史,能帶你去各種奇怪的鬼地方。網路發明之後,交友可能用app,但網路發明之前呢?可以通過媒人公。「我就打去了。我說:『阿伯,我佮意查埔ê欲按怎?』對方沉默了十秒:『那我來想辦法。』」還能結婚。一生可以在一面牆上完成。

他到了柏林,偶然才發現邱妙津是員林人。讀的不是員林國小,而是永靖國小。「我在想說,如果她繼續寫,可能會寫回她的原鄉,員林或永靖。」但她再也不能了,「那我來寫好了。」

三、用寫,抵住自由

很久以前和姐姐去看電影,電影院立面都是手繪海報。椅子上黏滿口香糖,會黏住盛裝打扮的姐姐裙子。看《異形》,腳底下一群老鼠跑過。陳思宏說「那才叫IMAX,最早的4D,OK?」他至今仍堅持到電影院才叫看電影,「共享一個夢境」,那跟你在家手持遙控器、動輒被手機打斷,是完全不一樣的。

那間電影院叫員林國際大戲院。好巧,柏林也有一間「Kino International」,也叫國際影廳,立面也是手繪海報。多年後他回家想找故鄉的國際戲院,已經原地夷平,蓋成一間加油站。他問:「電影院呢?」加油站小弟:「這是加油站。」陳思宏說:「我記憶的起點是電影院,他記憶的起點是加油站──這就是世代。」

有一天他看到《卡夫卡日記》寫:” Im Kino gewesen. Geweint.”(去電影院。哭了。)如遭雷擊。他也要寫關於電影的小說。

他認為全台灣都是可以書寫的地方。那些充滿焦慮的台灣新聞,那些以匱乏為預設的選舉語言(看見希望表示沒有希望,爭取建設表示沒有建設),那些誤認異鄉為家鄉的金巴黎髮型、新巴黎麵包、德安巴黎社區……拍婚紗是非常台灣的事,但婚紗店只會是台北米蘭,不會是台北宜蘭。但這些也不見得只有台灣會犯,他和姐姐在日本金澤逛到一間「German Bakery」,竟然販賣「台灣ドーナツ」(台灣甜甜圈),甫出爐日本人便搶購一空,但現場的兩位台灣人看著甜甜圈想說:「這什麼東西?」

「是不是鬼地方?」他問。

他大方坦承寫作是會失敗的。甚至他認為《佛羅里達變形記》就是失敗的嘗試。但《鬼地方》寫完覺得「中了」,寫到自己滿意了。瑜珈最後大休息時他一直哭,覺得終於對得起裡頭的人物,「他們每天來吵我。」哭到隔壁歐巴桑用德語問他:「你是咧哭啥?」

但寫作對他而就是這樣,赤誠一片,毫無機心,「不要想太多,請放手去寫。」寫作合該自由。「老實的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快樂和傷痛。」他願我們自由。

會後合影

左:張俐璇
中:陳思宏
右:高維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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