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李淮(美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視覺藝術系)
主持:張文薰(臺大臺文所副教授兼所長)
時間:2023年10月24日(二)下午14:20-16:20
地點:臺大臺文所324教室

撰稿人:韓承澍(臺大臺文所碩士生)

本所連續兩年由美國川流基金會贊助臺灣文學駐校作家計畫,第三年的計劃迎來新氣象:川流臺灣文學藝文季,邀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視覺藝術系李淮(Li Huai)擔任駐校藝術家。經UC San Diego廖炳惠教授引介,本所邀請李淮老師到本所分享她的創作歷程,以及多年來這位藝術家、製作人欲透過創作表達的核心關懷。

李淮(Li Huai),出生於北京,曾親身經歷文革上山下鄉,也是1976年文革結束後第一批大學生。北京電影學院美術學系畢業後,赴美就讀加州藝術學院並取得藝術碩士學位。北京出身的背景對李淮有很大影響。作為六百年來的中國政治中心,政治的箝制是極強烈而壓抑的,因此受到的教育也特別的填鴨而政治掛帥:凡是西方的、美國的、中華民國的都是最邪惡的。但對年輕學子來說,壓抑反而催生更強烈的對外面世界的嚮往。

藝術有可能無涉政治嗎?李淮認為是不可能的。個人的藝術都是出自個人的背景,在文革下的共產中國教育體系成長,讓李淮的藝術創作都無可避免的帶有政治色彩。當她在美國的課堂上被問到能不能不談政治的東西,李淮不以為然:「我們身在這裡、我們呼吸的空氣,都是政治的產物。」她如此強調。

文革是好幾代中國人抹不去的傷痕,李淮也是其中的一份子。文革十年,由於李淮的父母都是高知識分子,便被打成「壞份子」慘遭迫害:父親下獄、母親下放到農村小學、姊姊也被下放到山區,獨留李淮一人在家。而父母為保護當時年幼的李淮,於是母親便用棉被把窗戶封死,把她藏在家中以躲避路上隨處可見的批鬥與暴力,並拜託兩位教授鄰居照顧李淮。沒想到這卻成為李淮日後踏上藝術家之途的一個契機。

藏匿在家中的漫長時光,李淮反覆閱讀家中的「小人書」(即漫畫書),儘管回想起來,裡面滿是紅色政治宣傳的漫畫格外諷刺,但李淮因為學著臨摹裡面的漫畫而發覺了自身的繪畫天分。文革開始的兩、三年後,因為年齡到了,李淮也被下放到農村去;對農村的生活感到厭煩之際,李淮偶然間展現了她的書法長才,便被幹部調到了高級單位去寫大字報。書法這種藝術形式,被用作非常暴力、非人性的用途。而除了大字報,也畫了很多紅色漫畫、宣傳用的壁畫等等,但當時的李淮並不感興趣、也不理解她所創作的內容究竟是什麼。如今回想,便是這段不尋常的經歷讓她走上日後國際藝術家的道路。

文革結束,李淮成為第一批考進大學的大學生,最後她選擇了北京電影學院――當時全中國唯一一所允許學生看外國電影的學校。學院固定在週四會播映外國片,城市裡其他學校的學生也都會聞風前來觀賞,而電影學院的學生會畫假電影票讓他們進來。「權力愈禁止、審查愈嚴,人民愈會想要反抗。」除此之外,學生對「西方」的著迷不只在電影。在學院的素描課,學生們搶著畫有著西方人形象的石膏像,在在展現了中國年輕世代對外界的好奇心之旺盛。

電影學院的經驗為李淮打開了一絲面向外界的縫隙,然中國國內的情形仍是國家說了算,不允許有個人意見。因此一直到赴美讀研究所,李淮遇到最大的文化震撼就是批判思考,也才第一次知道學生的意見可以是有價值的――在中國,從來不會有老師問學生意見。

離開中國二十年後,李淮才第一次回到中國。那是一場國際合作策展的雙年展。一如她的顧慮,原先計畫展出的裝置藝術被要求更換。儘管面臨壓力,李淮最後展出的巨幅水墨作品:An Butterfly仍保留了她的批判性:用深黑墨汁寫滿了代表人民的百家姓,拼成宛如水晶吊燈的水墨畫,以及讓墨汁緩慢滴漏、滲透鹽堆的裝置藝術。中共的宣傳畫受蘇聯的影響,繼承其單一的、英雄主義的、歌頌偉人的傳統;就算有人民現身,也都是要求人民團結起來對抗敵人。畫上百家姓,代表這個作品就是獻給老百姓的;此外,鹽的象徵則可以有多種解釋,可以是淚水、是海水,等等,在在都展現藝術家對無聲且無力的人民的關懷。

延續這樣的關懷,李淮一系列對中國鄉間的攝影作品也展現強烈的人道主義與批判色彩。中國對外宣傳其國力如何強盛、經濟如何發達僅是表面,背後是跨國企業和國家體制對底層人民的剝削:中國農民家庭手工製造、卻是秤重賣的聖誕燈,具有格外強烈的象徵意義。另一組名為Ghost Shadows的作品,拍攝了歷經數十年,仍然留存在各處的文革遺跡。李淮認為當時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被標語填滿,且「You would never think about yourself. You should be selfless.」一切皆須聽從黨的指揮,自我是不被允許存在的。而那些沒落小鎮、廢墟的牆上種種文革標語、政治宣傳「are still there.」宛如文革帶來的創傷,永難抹滅。李淮在此也強調了民間美術館的價值以及所謂展覽的人性化:不同於其他美術館都是官方立場、展示偉人,民間美術館和人民的連結可以透過作品成形。

李淮擅長運用墨汁、書法來諷刺共黨治下政治、「毛」在日常生活中無孔不入。那一代中國人小時候學毛筆字的字帖,也是政治宣傳文章,她意識到所有老百姓的生活都被「毛」監視著,墨汁所代表的濃重的政治、歷史意義,被用作宣傳工具令它變得更加複雜。李淮將毛澤東頭像做成印章蓋滿圖幅,諷刺了共產黨監視的無所不在,同時也透過翻轉「偉人」和小人物圖像的大小來顛覆其上下關係。

李淮的作品的類型橫跨多種媒材、形式,她自述每次嘗試新的創作,彷彿每次創作都是一次新生,在近期的一次回顧展中,李淮在一面牆上一次展出不同時期的所有創作,稱之為Breeding Wall,不停新生、不停成長,用不同形式不停回應人生的各個階段的思考。但始終不變的是其尖銳的現實批判、對共產中國政治社會各面向的深刻檢視。扣回演講主題,藝術創作的現世性作用,便是李淮「藝術家作為製作人」不停實踐、不停生產的初始動力。

在問答環節,現場聽眾追問「書法」對文革的意義為何?它難道不是需要被打倒、需要被「破四舊」的東西之一?李淮進一步解釋了書法在中共政權下具備何等複雜的意義。固然書法是「舊中國」的產物,但文革時期的大字報需要有書法才能寫成;共產黨的「偉人」們借助書法來展現自己的文化程度,最具代表性的毛澤東,其書法字還極具侵略性,也是宣傳的一種;而「寫書法」本身是一種public performance,透過媒體傳播的形象、寫下的內容為何,都會具備種種象徵意義,其涵義更是複雜無比。

最後,本屆川流臺灣文學藝文季,還將展出李淮的裝置藝術作品「百年迷戀A Hundred Years of Infatuation」,2023年11月7日至11月15日於國立臺灣大學總圖書館一樓日然廳展出,藝術家既作為製作人,還有什麼樣的物事在啟發、驅使藝術家持續生產、創作?歡迎您蒞臨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