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廖炳惠(美國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文學系臺灣研究川流講座教授)
主持:黃美娥(臺大臺文所教授)
時間:2018年10月03日(三)下午15:30-17:30
地點:臺大臺文所324教室

撰稿人:張純昌(臺大臺文所博士生)

講題:在後之後:台灣與當代後殖民研究
(After the Post: Taiwan and Contemporary Postcolonial Studies)

我們在台文所的教室中迎來了本次廖炳惠於台灣巡迴演講的最後一場,從台灣早期全球化現象、霧社事件,來到了當代後殖民研究的回顧與展望。廖炳惠教授先提到了他參與台大台文所於數日前舉辦的「第三屆文化流動與知識傳播──臺灣文學與亞太人文的在地、跨界與混雜」研討會的心得,並指出在今日的學術研究中,在研討會之外,亦可以「工作坊」的方式,定期針對一些題目,例如網路、台灣電影、中國記錄片等等議題,進行深刻且長期的議題探討,這樣的方式亦可為研究生們帶來研究方面的啟發。

廖炳惠認為,後殖民研究在台灣,已經有了一些重要的爭議,時至今日,如同颱風過境,仍有許多亂象需要整理。在時間的考驗下,有些人的說法消失、有些人屹立不搖。後殖民包含著對獨立、民族自決的期待,然而今日,例如馬來西亞或是南非,看似獨立了,經濟上卻益發困難,而大國如中國、美國,國家領導者與大眾的想法也從未有交集,這是個很麻煩的時代。

後殖民是同時具描述性與批判性的理論,期許被壓迫的族群能夠站起來,但在獨立之後就沒事了嗎?部落與族群間的紛爭,伊拉克的動亂,或如翁山蘇姬,不僅壓迫媒體人物、迫害穆斯林信仰者,讓他得的諾貝爾和平獎彷彿像是反諷。後殖民真的這麼好嗎?真的可能達成嗎?後殖民理論很政治、很豐富,但是很困難。

今日世界後殖民了嗎?

如今世界是否陷入另一次的冷戰?美國猶豫是否繼續當世界警察,俄國對抗歐盟,殘殺敘利亞的反對軍,土耳其背地裡支持中東國家,沙烏地阿拉伯用地雷與轟炸對待葉門。廖炳惠質疑,帝國政治不是在繼續嗎?如今南北韓地區、烏克蘭等等的爭議,我們能說他們抵達後殖民了嗎?如今世界是處於另一個冷戰時期,隨時擦槍走火可能發生戰爭。

因此廖炳惠所關注的這些世界局勢,讓他的研究很難僅稱為後殖民研究。學術圈也並非如此重視後殖民,法國殖民了許多國家,但學術圈反而較喜歡Richard Roty這樣在美國被視為極右派的哲學家。傅柯、德希達反而不受青睞,法國後殖民理論是殖民地出身的學者所提出的,霍米・巴巴使用法農、精神分析的方式看待殖民問題,但當以這些問題向法國知識份子提問,他們都認為那並非他們需要經驗的問題,他們更關心的是法國自身的啟蒙問題。

那麼他自身所處的美國呢?他認為美國自身亦處於冷戰的威脅中,美國無法自稱是民主政體,而在美國校園中,沒有批判式的辯論,只存在憤怒與不同意,彷彿立場才是重要的。這與後殖民期待的釋放被壓抑的方言、互相尊重的多元文化、平等、民主的協商辦法完全背道而馳。在難民的問題上,在近現代歷史上,在難民議題上就有非常多關於同化與歧視的問題,例如美國的「模範少數」帝國主義,更不用說當代了。英國不歡迎難民,脫離歐盟。而德國歡迎難民,內部的在野黨卻反對,難民的問題很多時候出在國內的意見無法統一。這與其說是帝國的問題,有時候更是種族、階級甚至是性別的不平等,尤其是階級問題。

這種另一面向的帝國主義在如「美帝」、「中帝」的稱號中可以窺見,廖炳惠教授將這種狀況稱之為「新殖民主義」與「文化帝國主義」。中國方面的釣魚台、一帶一路,或是政治意涵極為露骨的「施琅」號。這些與後殖民或交錯或重疊的議題,比起第一、二次世界大戰,情況都越來越複雜,並且已不可能找到簡單的方式解決了。

另一方面,如果將主體位置換成原住民,例如台灣,在清領時期反而政策是較為寬鬆的,日本與國民黨統治對待原住民都非常不公平(參見針對廖炳惠於霧社事件的演講)。所謂的後殖民,是要讓原住民擁有自己的語言,這其實是一種後國家的訴求,每一個族群都找到自己的族群位置,並非單一族群國家,無論是部落、族群、性別、階級、身心殘障,在後國家的狀況中,決定自己的狀態。

廖炳惠教授引用阿岡本在《例外狀態》中對於「身體使用」的探討,指出「群眾(或稱諸眾)與政治」是唯一能夠讓奴隸現象產生轉變的,如今的網路社會,人手一支智慧型手機,人人都可以拍照、錄影,這些檔案、圖像,都可以用來記錄事實、產生故事,藉以抵抗單一的國家與民族敘事。

揭露論述的矛盾

要如何指出殖民論述中的矛盾?身處當代,我們必須重新探討殖民留下來的遺產及其當代處境,例如移民的人口模式。移民的形式例如「專業人口」與「難民」是有很大不同的,美國越來越多拿到綠卡的有錢人,中國人到了美國,甚至比那些白人還成功,這種「新黃禍」,對於黃種人的恐懼,究竟誰是殖民者?政治未必是殖民的主要命題,東亞增長中的「新殖民主義」,透過經濟發展橫跨了太平洋。美國中西部農民自殺前的遺願是希望中國人不要再來了;歐盟與美國同樣面臨了中國崛起的恐怖,導致了移民政策上有了劇烈的轉變。這與過去的殖民論述,甚至是當代的難民狀態都有複雜的錯位關係。

朝向心靈的去殖民

廖炳惠以《單車失竊記》去探討台灣的後殖民經驗如何能夠受到國際的重視,吳明益藉由失去來找尋記憶,重新理解過去歷史的定位,探討如何形成台灣的一種獨特生活空間。這是一種很好的後殖民方式。這亦可以拿來與日本對於後殖民觀念的對抗,NHK於2013年的紀錄片「Japan in the World」不斷誇耀日本對於台灣現代化的貢獻,卻並未提到自身殖民的位置與壓迫。廖炳惠並且提出在文學與文化上,應該有更多如好萊塢電影「黑豹」這樣的呈現。

演講Q&A

台大台文所張文薰教授以自身在研究上的觀察回應:日本在學術上引進許多西方思潮,唯獨後殖民幾近空白一塊,甚至是LBGTQ等性別思潮亦是相當稀少。而台灣如今亦有許多歌頌日本文化的右翼出版。

廖炳惠教授回應,他認為日本之所有這樣的現象,是因為一旦承認了後殖民,其戰後所建立的民族敘事就有崩塌的危險,日本右派文化民族主義一直要求喪失這些記憶,而政府則認為代價太高。在日本學院中,作為一個左派教授並不能談論這些,原因是可能有生命危險。

後殖民有其過時抑或需更新探討對象的必要,德希達至以色列演講,在批評當局政策之後,以色列首相憤而離席,斥責德希達不是猶太人。以色列過去作為沒有國土的國家,他們是被殖民嗎?而今日巴勒斯坦受到以色列的攻擊與國土侵略,這又如何以後殖民探討,都需要更深入與細膩的檢視。

另外,後殖民研究在廖鴻基、夏曼・藍波安等人身上有不同的展現,殖民的方式就是征服自然,將其轉化為資源,因此台灣其實有非常多後殖民的情境,例如探討生態的紀錄片,中華民國政府棄置核廢料於蘭嶼,等等。在啟蒙運動、工業革命之後,對於自然的殖民成為人類理性的黑暗面。

又或者台商至中國的發展,要以怎樣的視野去觀看?廖炳惠教授提醒,當分析這些場景時,我們最好帶入跨區域研究的視野。就如《台北星期天》這部電影,其實蘊含了後國家、殖民、移民的視野,來到台灣的菲律賓移工,過去被美國殖民,如今在台灣被資方剝削,這麼多複雜的情境於台北交會,有了接觸,於是產生了某種共鳴。

廖炳惠亦提出香港做為殖民情境的特殊性,對於香港來說,自身是作為「商港」存在的,這產生某種「惰性」心態。後殖民則是「遲到」的,而且悄悄來到,來了也似乎不重要,像是花樣年華、2046,這體現了香港的某種政治社會觀,那裡面沒有任何人類的意志,而且每天都一樣,沒什麼特別的。

最後,廖炳惠教授賦予今日社會與網路科技非常高的期待,他認為,群眾可以用手機拍下許許多多的資訊、與故事,這些都是群眾的力量,能夠產生社會動能,後殖民需要的正是這種Agency,能夠施力的點,能夠連結,就如同德勒茲提出的「游牧」與「球莖」概念,當連結、行動、比較,將諸多文明議題連結在一起,將會對人類的實踐有些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