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以一個寫作者來說,唯一能夠做的事,就是全神貫注好幾年。當你全心在其中,雖然也有其他瑣事,但你隨時帶著那本書在心中,你的生活變得非常安穩落實。情緒會有不如意、起起伏伏,但有一本書在心中,會非常踏實。我想,對寫作者這是非常實惠的建議,你那幾年的生活會非常有重心。所以寫完一本書之後,我就會需要另一本,來給予我重心。你會找參考資料,會需要知道所有細節,《行道天涯》時期我就寫了五六年。在寫作之前,我念了心理學、出國唸了心理統計、轉進數學系,做了十年的統計師。這過程裡我寫了《玉米田之死》,過了幾年我寫了《行道天涯》。後來開始做兼職工作,一邊做評論與採訪,無論我的旅行、出差、寫報導,都隨時帶著那本書。那時我的書架上,三面書架,都是1920~1930的書。
為了寫當時副官的回憶錄,我會找相信的是哪一個版本,會相信自己的判斷、自負之處,我會認為我比當時所有歷史學者知道的更多,自己看那些書都興味盎然。寫小說最短至少兩年,我對她全心全意,會覺得自己是每個主人翁。那個時代感,是這樣出來的。只因為有興趣。在那個過程中,我就是每一個人,很像福樓拜說的,「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在《黑水》之中,有加害人、被害人,我試圖揣摩每個人心情,這是小說這種手藝,最讓從事者著迷之處。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完全不疑有他的進去了。
那麼專心,如《黑水》,是社會寫實,寫媽媽嘴案件。那兩年之間,在淡水八里河邊走路、喝咖啡,我沒有打擾他們,當然被害人就不用說,《黑水》小說出版了之後,我接到第一個陌生人的訊息,就是店老闆的短訊。他說很驚訝,他在事發幾天之間被冤枉為嫌疑人,直到今天還要因為是店主人還賠了很多錢,這些對他的衝擊當然很大。但他很佩服,為什麼我寫出來的和他看到的一模一樣。新書發表會上,他說他並不恨他,他所恨的是事後那些說三道四的人。有些人跳出來,例如附近金紙店老闆,說有人來買香,說要買給往生者,鄰居說對對這個老闆很怪。
那麼小說作者是否也是說三道四?我想了又想,我自己的體驗是說,小說作者長年在其中,所以你和加害者、被害者,是平等的。我可能是被害人、也可能是加害者,我的選擇比較多,社經環境比較好,我不需要面臨這麼困難的選擇。我也可能殺人,也可能就被殺了。他所謂的說三道四是:高高在上,恨不得把這些人標記出來,為什麼社會這麼急於標記他們?因為這樣界線就出來了,所謂正常的人就安全了,你看他們就是殺人犯、就是怎樣怎樣的。
寫小說不可能高高在上,你和這些主人翁站在一起。小說和那些人差別在於立足點不一樣,對小說來說越低越好,你就是在社會寫實的那個地方,為了寫那一段的揆一到他的大船出港的地點,他作為一個外國人,對他的母國,他想去的地方,先到巴達維亞,他的心情是怎樣的?一些小城,還有十六世紀大航海世紀的遺痕,可能只與小說的一句話有關,對我這個作者來說是需要的,我必須想像他的心境,任何對那個時代可能的補足。
《東方之東》寫台灣與中國、海洋,小說是鏡子,想反射最多自己想反射的面向,對自己想像力的拓展,年輕從關外來的皇帝,英氣勃發的鄭芝龍,互相之間人跟人的吸引力,人跟人的折磨,互相的制衡,對我來說有趣。《婆娑之島》中,揆一和美國外交官,都是為了台灣坐監牢,都在他們事業的高峰,都因台灣獲得了轉折。如果他們被放在一起映照,《東方之東》是中國和台灣,《婆娑之島》是最後的總督,探討背叛、忠誠。即使到今天,沒有一個媒體可以像小說,他夠複雜,並不是一條線,而是像稜鏡一樣,反射出人心的曲折,我們這樣的島國,機會在哪裡?如果是從外國人來看,他所癡迷的,和我們的強項在哪裡,有參差感,這滿足了小說家。
各位走向的未來的時代,各種媒體都在搶奪我們的注意力,但文字就是文字,若讓讀者拿到書就能坐下半小時、更久,她編織時要更複雜更豐富,為什麼為文字如此專情的部分,這是一生一世,我也想不到更加有趣的事,款款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