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山口守(日本大學文理學部中國語中國文化學科教授)
主持:張文薰(臺大臺文所副教授兼所長)
時間:2023年03月02日(四)上午10:30-12:20
地點:臺大臺文所324教室

撰稿人:韓承澍(臺大臺文所碩士生)

巴金與台灣

巴金,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領袖人物之一,放諸世界文學範疇內也是難以忽視的名字,他和台灣的關係是什麼呢?身為「陷匪作家」,他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和文學如何來到台灣?其中更重要的,「巴金的朋友在台灣」如何影響山口守老師的研究?本次由張文薰所長邀請山口老師蒞臨演講,以「巴金在台灣」為題回答前述的幾個問題。從巴金研究到台灣文學研究,也是山口守老師學思歷程的一次簡單回顧,在從事巴金研究過程中結識的台灣重要學者、作家,一一牽起了山口老師和台灣文學的緣分。

回到故事起點,山口老師首先簡單回顧巴金生平。巴金1904年出生於四川的一個大家庭,從年輕時就積極投入無政府主義運動,追求自由、平等理想。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巴金身為理應反對一切國家、民族強權的無政府主義者,曾經主動積極的擁護人民共和國體制,不過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前,無政府主義者就長期和國民黨、共產黨的價值衝突而屢遭迫害,戰後自然也不見容於中共體制。五〇年代起巴金就經常受到意識形態批判,文革時更是不可能倖免。改革開放後巴金在香港發表回憶錄,記錄下那段痛苦的歷史。

在1949年兩岸切斷聯繫以前,巴金曾於1947年訪台。根據和友人書信往來得知,巴金在1947年6月20日自上海啟程赴台,7月23日返回上海。但是其訪台原因為何?一是為了其主理的文化生活出版社預計在台北開設分店,前往處理相關業務,二是為了拜訪友人:因無政府主義運動結識的吳克剛、衛惠林,以及文學界友人黎烈文。他們為何選擇遷台?這也是山口老師試圖回答的問題。

吳克剛(1904-1999)

1985年,山口老師為了深入研究巴金首次來台,雖然找到的資料不多,不過透過臺靜農的介紹,認識了巴金友人:吳克剛(1904-1999)教授。該次旅行是老師開始將研究擴及台灣的重要契機,吳克剛則是其中的關鍵人物。山口老師從吳克剛處得知了大量戰後台灣史知識,尤其是有關白色恐怖和黨外運動,吳克剛也經常提醒山口老師多關心台灣原住民族問題,可說是山口老師的台灣史啟蒙老師。

吳克剛1904年出生於安徽,年輕時也是一位無政府主義者,不過在留學法國歸國後就進入體制,不再從事運動。1932年應陳儀邀請赴福建從事農村救濟,抗戰期間成為國民黨政府幹部,1945年也隨陳儀來台,擔任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參議。1946-1950任職台大經濟系,1950-1955年轉任台灣省立圖書館,1955年執教於中興大學經濟系直到退休。

尚未脫離戒嚴的1985年山口老師初次拜訪吳克剛,當時住在淡水的吳因為相當害怕國民黨特務的監視,要求一定要晚上才能接受採訪,受到白色恐怖影響極深。不過,在人身安全無虞的前提下,吳克剛非常歡迎山口老師的採訪,此後兩人幾乎年年都會見上一面。由於吳克剛的職務背景,親歷戰後台灣許多重大歷史事件的歷史見證人。首先是二二八事件,1947年事件爆發時吳克剛是台大經濟系教授,就親眼目睹了學校教職員在校園內被帶走;隔年台大中文系主任許壽裳在家中遇害,吳克剛也住在台大教職員宿舍,是許的鄰居,於是目睹了命案現場。畫面之殘酷,五十年後受訪時餘悸猶存。從上述兩起事件之後,吳克剛便不再發表任何政治性的文章,一心一意研究經濟學,尤其在合作經濟事業上有相當的成就。

戰後台灣的合作金庫研究室,負責發行刊物《合作界》,吳克剛因為在上面發表過文章進而結識了主編張我軍。另外一位也在合作金庫研究室的作家龍瑛宗,山口老師推測吳克剛也和他認識。這段時期許多日治時期作家正面臨艱苦的語言轉換的挑戰,能寫流利中國白話文的張我軍也注意到這個問題,而積極協助包括龍瑛宗在內的作家學習中文,讓他們得以繼續寫作。

衛惠林(1904-1992)

巴金的另一位友人,人類學家衛惠林,也在戰後來到台灣。衛惠林1904年生,1921-1925年在早稻田大學攻讀社會學和文化人類學,因此精通日語,同時也是無政府主義者,因此回國後先是在上海積極參與工團運動,而後在1927年赴法留學,1929年畢業。巴黎留學期間和巴金、吳克剛同住,也持續發表和無政府主義有關的文章,但回國之後就沒有再參與運動,長期輾轉於各大學教授社會人類學。戰後也隨國民政府到台灣,任職於台大考古人類學系和中研院民族所。衛惠林雖是外省人,卻因為作為精通日語的民族學專家,培養了很多台灣原住民族研究的新一代學者。

山口老師在此分享了全新的研究發現,先前老師訪問過曾師事衛惠林的台大人類系教授,卻完全不知衛惠林戰前的無政府主義往事。可見衛惠林在戒嚴下的台灣極其低調,絕口不提他無政府主義者的過去,不過山口老師挖掘到幾條線索,可證戰後衛惠林與當年的無政府主義友人仍有聯繫。其中之一是六〇年代衛惠林赴日本名古屋南山大學客座,透過在日本寫的書信證明衛氏曾和山鹿泰治見面。山鹿泰治(1892-1970),是日本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曾數度入獄,和中國、台灣等地的無政府主義者交流頻繁。1925年山鹿於東京刊行世界語辭典,便是在當時就讀早稻田大學的衛惠林的幫助之下完成。1939至1941年全家移居台灣,1942-44年在菲律賓擔任報紙記者,戰後回到台灣,在連溫卿的幫助下居住於員林,1946年返回日本。而山鹿一家能夠早日回國,也是有連溫卿的協助。以上幾個人物的關係,或許可視為是無政府主義者的跨國友情吧。

黎烈文(1904-1976)

同為戰後來台的巴金友人,黎烈文並非無政府主義者,而是巴金的藝文界友人。兩人在1933年認識,是作家與編輯的關係,因為兩人思想上十分接近而成為友人。1904年黎烈文生於湖南,1924年赴日留學,後來轉往法國,得到文學碩士學位,1932年回國。曾擔任《申報》副刊編輯和《中流》主編,與巴金、魯迅、茅盾等作家有密切關係。1936年應陳儀的邀請前往福建,1946年也是在陳儀的邀請下來台擔任《台灣新生報》副社長,很快就離職。1947-1972年擔任台大文學院教授直至退休。

巴金和黎烈文成為友人的重要關鍵,不得不提1936年的「國防文學論戰」。該論戰對往後的中國現當代文學有重大影響,中共「把文學當作政治鬥爭工具」的做法就是由國防文學演變而來。1936年以周揚為中心的中共作家和郭沫若、茅盾主張「國防文學」,認為作家應該「統一戰線」,向政治目的貢獻;反對陣營包括魯迅、胡風、巴金、黎烈文等,主張作家仍要保持對現實的批判和自主性,保持各自固有的立場以「聯合戰線」分進合擊即可。

黎烈文在台灣的日子並不順利。他是戰後最早從中國到台灣的作家之一,一開始在台灣新生報當副社長,卻很快就因為得罪國民黨而離開,轉往台大文學院任教。巴金回憶黎烈文的文章也提到他「並不受重視,生活也不寬裕。」而想當然耳,黎在共產中國的評價也頗低落,唯有在當時台大外文系的學生之間還享有相當良好的聲望。

山口老師的台灣文學之路

1979年到1981年,山口守老師曾到上海復旦大學留學兩年,當時在賈植芳教授的指導下,讀到了胡風翻譯的楊逵〈送報伕〉。不過,山口老師初次讀到台灣文學的時間更早,是1969年在雜誌《中國》連載的吳濁流小說《無花果》,此後除了巴金以外,另一個重要的研究對象就是吳濁流。在此山口老師也以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為例和我們討論幾個問題:台灣日語文學裡的聲音是怎麼呈現的?發音和文字之間的互動性為何?值得深入考察。

總的來說,山口老師真正投入台灣文學研究,還是始於巴金研究的需要。八〇年代為了研究巴金而來到台灣、認識吳克剛,透過和吳的交流得知台灣歷史和社會問題,尤其戰後國民黨獨裁統治、黨外運動和原住民族議題都引起山口老師的興趣,這都有賴吳克剛的指導。從民國時期中國接到戰後台灣的這條脈絡,就成為山口老師研究台灣文學的重要路徑,後來又逐漸往日治時期台灣文學發展,就像入了迷一般的研究至今。山口老師說道,因此能夠再次回到本所演講,是件很痛快的事。同樣的,對同學們而言,能聽到如此精彩的演講也是極為痛快之事吧!因而報以熱烈掌聲,結束本次的演講。